《无双赋》甲之蜜糖

16、前程往事皆成灰（一）

　　原来那白衣的女鬼，根本不是女鬼，而是钱珠玉假扮而成的。画眉听见的，是真正的柳叶的声音，而一直躲在画眉屋外的欧阳府众人，听见的却是钱珠玉假扮的声音。
　　白日宁小霜让丛任之对画眉说了那些话，为的就是攻破她的心理防线，让画眉产生浓浓的恐惧感，确信柳叶是真的想要找她报仇，取她性命，晚上才能更容易说出真相。
　　她杀死柳叶的真相。
　　原本宁小霜并没有怀疑到画眉的身上，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谁能想到，跟随柳家大小姐从小一起长大，毫不起眼的陪嫁丫鬟，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只是昨日，因为这段时间事情没有多大的进展，宁小霜便想再探一探欧阳府，看能不能有所收获。不想她刚到了憩兰苑，就听见里面传来人声。
　　画眉偷偷躲在憩兰苑里给柳叶烧纸钱，说道：“小姐，过几日我就走了，以后再也不是柳家，也不是欧阳家的丫鬟了。这还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死了，我怎么能离开呢，你说是不是？……不，其实这还是我自己的功劳，如果不是我给你下毒你，你又怎么会死呢，你说是不是，小姐？”
　　画眉咯咯笑起来。
　　宁小霜听得一清二楚，这才有了今晚的计划。
　　“画眉，你还有何话说？”欧阳家的管事沉着一张脸，问道。
　　画眉颓然，疯狂过后，只剩满眼麻木：“我……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她只能认输。

　　成平县地牢。
　　欧阳裕一依旧趴在牢房潮湿的稻草上，披头散发，一动不动，样子狼狈不堪到极点。
　　仿若一个死人。
　　欧阳家的管事见到他这个样子，老泪众横：“少爷，我苦命的少爷啊，我来接你回去了，老爷知道你要回去，笑得合不拢嘴呢。”
　　欧阳裕一还是一动不动。
　　管事无法，只好合力与另两个府里的小厮一起将他扶起来。出了牢房，胡宗楠一身官袍，站在那里神色复杂地看着欧阳裕一。
　　这个样子的欧阳裕一。
　　经过他身边时，胡宗楠低声问：“不是你杀了她，你为何要承认？”
　　欧阳裕一双目无神，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身体略微僵硬。
　　他为何要承认？
　　他只知道，自叶儿走后，他便仿佛也随着她一起去了地下，心如死灰。
　　叶儿下葬那日，他抱着她开始腐烂的尸体，无论如何也不准他们封棺，这是他的妻子，他满心满眼都以为会陪伴自己一生的人，她爱他也罢，恨他也罢，她到底是他的妻子，是他欧阳裕一的妻子。
　　他们会拥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会白发苍苍地老去，此生此世再不分离。
　　可是她死了。
　　在他还恨着她，更爱着她的时候，她死了。
　　那他的爱与恨，该给谁？
　　是他害死了她。
　　他明明知道，叶儿的身子一直不好，还同她冷战，同她发脾气，不体贴她，硬撑着不去看她。
　　连她死时，他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胡宗楠来葬礼上抢叶儿的尸体时，他更是怒不可遏，这是他的妻子，他胡宗楠凭什么？
　　凭什么？！
　　直到胡宗楠发现叶儿指甲上不寻常的紫黑，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叶儿，是被人毒死的。
　　不管胡宗楠如何愤怒地打他，怒吼着：“是你，你这个凶手，是你杀了她对不对？！”
　　他依旧紧紧抱着叶儿不肯放手，一字一句道：“是，是我。”
　　不管叶儿是如何死的，是他，都是他，是他的自私自利，害死了他的妻子。
　　他本不该娶她。
　　管事扶着欧阳裕一，很快离去了。
　　胡宗楠却长久站立在牢房口，一动未动。
　　站成一座雕像。

　　远处，宁小霜问一直躲在腰佩里看完一切的柳叶：“怎样，你可恢复了一点记忆？”
　　柳叶目光竟变得哀伤无比：“看着胡宗楠的时候，我会觉得伤心，会想流泪，可是看着欧阳裕一的时候，我只想冲过去抱着他，安慰他，不要伤心，笑一笑，只要笑一笑就好了。”
　　只要他，笑一笑就好了。
　　柳叶闭眼，那些前程往事，一幕幕从眼前轻盈掠过。

　　那还是四年前，柳叶与胡宗楠海誓山盟的时候，某日柳叶的父亲将她叫到书房，怒气冲冲地逼问她，是否与一个叫胡宗楠的穷酸书生来往，不顾女儿家的清誉。
　　柳叶干脆承认了，在父亲的激烈反对下，斩钉截铁地说，她要和胡宗楠在一起。
　　父亲暴怒，砸了他平日最爱的一个花瓶，命人将她锁在她的闺房里，再不准她踏出门去。
　　第二日就有欧阳家的公子欧阳裕一亲自上门来提亲，父亲自然是答应了。欧阳家和柳家门当户对，更何况，欧阳裕一品貌双全，父亲再满意不过了。
　　婚期仓促定在一月后，那一月里，柳叶无论如何跪求父亲母亲，甚至连头都磕破了，他们皆铁石心肠，不肯让她和胡宗楠在一起。
　　柳叶最后连厨房送来的饭菜都不再尝一口，饿了整整三天，母亲终于让人打开了她的房门，却只说了一句话：“你不吃，母亲陪你不吃便是了。”
　　她还能怎么样呢？
　　她可以违逆父亲母亲，却不能真的当一个不孝的女儿。
　　最后柳叶实在无法，寻了个机会让画眉替她送一封信给胡宗楠，让他后日子时在府外等候，届时两人一同私奔。
　　可是柳叶只等到胡宗楠短短四个字：恩断义绝。
　　多么残忍又简短的四个字。
　　柳叶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她又哪里知道，当时的胡宗楠听说了她婚期将近的消息，已是肝肠寸断，柳家封锁了消息，他几次寻机都进不去，只好做罢。
　　画眉为了让胡宗楠死心，便诓骗他说，柳叶是心甘情愿嫁给欧阳家的公子，欧阳家的公子才貌双全不说，还家财不菲，正是夫君的上上之选。让画眉来找他，也是希望他们两人有个了结，从今以后便是陌路，再无瓜葛。
　　胡宗楠信了。于是写下那四个字。
　　柳叶大病了整整一个月，最后婚期延迟，她心如死灰，到底嫁入了欧阳家。
　　初初嫁入时，她是极为厌恶她的丈夫欧阳裕一的。
　　若不是他，或许她还能够和胡宗楠在一起。
　　那时柳叶日日和欧阳裕一冷言相对，从不曾摆出一个笑脸来。他却不恼，对她体贴关照，温柔似水，凡是她的事，样样周到，从不假手于人。
　　日子久了，再冷硬的心也融化了。
　　何况，柳叶本就不是个冷心肠的女子。
　　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好起来，柳叶的笑脸多了些，兴致好时，两人还会在院内抚琴烹茶，下雪天一同赏雪景，甚至玩起小孩子的游戏，堆雪人打雪仗。
　　肆意快活。
　　若是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也是不错的。
　　只是有一日大雪纷飞，欧阳裕一酩酊大醉到她房里来，捉了她的手便亲，猩红着眼道：“叶儿，你可知我有多爱你？”
　　他那眼中脉脉柔情，深得柳叶不敢直视。
　　她从来只以为，他们的关系更像朋友，更像知己。
　　她是不爱他的，柳叶这样以为。
　　后来有整整半年，柳叶都躲着欧阳裕一，能闭门不见便闭门不见。整个府上的人，谁人不知，少爷和少夫人有了嫌隙。
　　终于有一日传到欧阳裕一的耳朵里，他大怒，要狠狠惩罚碎嘴的下人。
　　柳叶跑过去阻止，欧阳裕一却仿似铁了心肠，任她如何劝说也不肯放过那下人，他只说了一句话：“你让我放过她，那谁又来放过我？”
　　柳叶哑然。
　　放不过，因为他爱着一个心有所属的人。
　　那以后两人三月不曾见面，欧阳裕一搬至了城外的别院去住，任欧阳老爷如何劝说，也不肯回来。
　　柳叶便终日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
　　三月后，欧阳裕一采买货物回来的路上，车子不慎被流石击中，连人带车从路上滚到了崖下。也亏得他命大，重伤半年，到底痊愈了。
　　那半年是柳叶和欧阳裕一最美好的时光。
　　欧阳裕一重新住回了欧阳家的府院，柳叶日日尽心尽力照顾他，从前那么长时间的冷战，仿佛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了。
　　他们像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样相处，一举手投足间，都能明了对方的心意。
　　可是美好，总是不长久的。
　　某一日她便从画眉的口中得知，原来当初父亲母亲之所以那么激烈的反对她和胡宗楠在一起，是因为欧阳裕一用父亲曾经贿赂朝廷官员的事情威胁他，若不将她嫁与他，他便将证据公之于众。
　　她所有的不幸，是这男人一手造就。
　　只为了他要得到她。
　　柳叶无法原谅。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在愤怒中，一字一句对欧阳裕一说：“像你这样的人，我想想就觉得恶心，我会恨你一辈子，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而他望着她，那样惊痛的眼神。头日他们还是恩爱的夫妻，转眼她就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他问她，艰涩非常：“你可曾爱过我？你可曾后悔做我的妻子？”
　　她回他：“不曾爱过，我也从未想过做你的妻子。”
　　他一个踉跄，转身离去，背影那般凄楚哀凉。
　　那以后她便缠绵病榻，总不见好。
　　每每欧阳裕一来看她，她总是神色冷冷，默然不语。
　　而后不过半年，她死在了憩兰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