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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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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最早嫁与周瑜的时候,其实算不得是周瑜的正妻。
二十年前的春日,孙策和周瑜率军攻入宛城,有手下兵将献上两位掳来的美人儿,说道是城中望族乔公家的两位姑娘,名满庐江郡的美女乔氏双姝。
孙策一眼便看中了大乔,他真心爱慕美人,又想向城中一向对孙氏不太顺服的世家示好,便亲自带人将乔氏姐妹二人送回家中,并向乔公求娶大乔,承诺会以妻礼迎娶,并许大乔以平妻之位。
所谓平妻,无非是一贵妾罢了,以乔家的女儿,若是在太平时节本该得到更好的婚配。
然当是时,城破家亡,乔家刚遭遇了兵祸,已乱做一团,正在绝望之中。再想不到被劫去的女儿忽儿又被送回来了,随行而来的年轻将军孙策不但客气地赔偿了自家的损失,还恭敬地向乔公提出了婚姻之事。
虽然孙策实际上是造成乔氏悲剧的祸首,但到这个地步,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乔公恍惚片刻,便也只能慨然应允了。他还有几分庆幸,孙策长得一表人才,年轻英武,位高爵尊,为人也不粗俗,在这样的乱世中,他珠玉般的女儿能嫁与如此夫婿,也不算辱没了。
那时,周瑜与孙策二人兄弟情谊正好,孙策自己娶了美女,还不忘自家兄弟,自作主张地为周瑜求娶了小乔。从此二人在兄弟之情以外,更添了一分连襟之谊。
周瑜其时早已娶妻朱氏,但论公,孙策是主君,论私,孙策是兄长,兄长兼主君为他定下的这一桩亲事,岂能拒绝?无奈之下,也只能以平妻之礼娶了小乔。数年后,朱氏去世,小乔才被周瑜扶正。
回想这段往事,周瑜对小乔是有愧的。
这段婚姻,抛开外表那些美丽的装饰,无非是强盗抢了两个美女,强盗头儿自得了一个,为讲义气,又分了另一个给自己最得意的兄弟。
乔氏姐妹原本富足的家园,平静安稳的生活,甚至她们身为世家女儿的尊严,其实皆毁于她们所谓夫君的手中,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
所以周瑜当时并不太情愿纳这样一位妻子。在他看来,这种做法略有点趁人之危,或者欺人太甚的嫌疑,也不符合他为人的风骨。想他堂堂庐江周氏子,若想要美人儿,自会有各色美人儿投怀送抱,实在不必如此强人所难地,逼娶人家女儿。
然后孙策却不以为然,他在婚礼上,笑嘻嘻地开导自己的义弟:“公瑾何需过虑?乔公二女虽流离,得吾二人作婿,亦足为欢!”
言下之意,他和周瑜肯娶乔女为妻,已很给乔公面子了。孙策一贯如此,自信到几乎令人无语。不过他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至少周瑜和小乔的这段婚姻,开始虽然并不美丽,但却出乎周瑜意料之外的和谐。小乔是温柔贤淑的世家女儿,比她的姐姐更多几分天真单纯,十三岁嫁了周瑜之后,她的心里眼里便只有周瑜。
她陪伴周瑜渡过了人生中漫长的二十年,为他支撑门户,为他生儿育女,为他付出了一个女子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不知不觉间,周瑜已经习惯了小乔的存在,她成了他最亲近的人之一,他心中最柔软的一角。
此刻,当成为游魂的周瑜,再一次看到小乔和孩子们,看见小乔强做坚强,其实却柔弱无依,看见孩子们小小年纪,便可怜无助,看到小乔晶莹的泪水无声地在腮边滚落,那样美丽,却又那样脆弱。看见她与尚香和孩子们哭做一团。
周瑜只觉剧痛难当,那是怎样一种痛呢?不同于他中剑后的创痛,也不同于他伤口感染引起的热毒之痛。他已没有了身体,但却依然感觉仿佛全身被撕裂般,灼烧般地剧痛。
周瑜强忍着疼痛,伸出手去,想要拂去爱人和孩子们脸上的泪痕,却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隔绝着,从小乔和儿子们的身体旁滑开。
“原来这就是天人永隔,咫尺天涯,却永成陌路!”
隆重的葬礼过后,尚香自回公安,小乔则带着孩子们回位于丹阳城中的周府,却被告知,吴侯已为他们安排了新居。新居府邸宏大,位于丹阳城外一处僻静的山中,仆役虽多,却皆是新面孔,据说皆是吴侯所遣,对小乔母子也不甚恭敬,小乔虽怒却不敢言,只能忍辱住下。
原本周瑜留下四千私兵,应由周瑜的后嗣继承。周瑜的两个儿子尚小,侄儿周骏却已成年。孙权却以周骏无才无德,不足为将为由,将那四千私兵强行夺了去,分拆打散,派到了自己亲信手下。诸臣中虽有不少与周瑜交好,但眼见孙权心意坚决,便不敢为周家说话。
周瑜虽然早不对孙权抱有希望,但眼见他如此欺凌自己的妻儿,仍不免心寒。。
“这就是天道给我的惩罚吗?惩罚我这十数年来,杀伐太多,手中染了太多的鲜血?所以便让我亲眼看着我的妻子儿子,从此孤苦无依,任人欺凌?”
周瑜留在当地,陪伴妻儿百日之后,终是不忍再看妻儿的孤苦之状,悄悄动身,飘然远去。
他一路飘荡,先分别去了孙策,孙母的墓地,凭吊一番,又掉头向西,转去庐江郡,舒城自家的旧居一游,但真到了当地,却只见断井残垣,早已是废墟一片。
“罢了!”周瑜也不意外。吴,魏相持多年,庐江郡被一分为二,泸水以北被曹魏所占,泸水以南,则是吴军驻地。舒城,恰在分界线上,被吴,魏两军反复争夺,城池被焚毁多次,能逃的居民也都逃得一干二净。
昔日那座富庶优雅的小城,早已在战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入夜,周瑜飘上自家旧居的一片破屋顶上,想起旧日事,百感交集。
记得十五岁那年,也是在这这个地方,也是在这片屋顶上,孙策和自己两人平生第一次,喝醉了酒,
两个少年并肩站在高处,高喊:“我是孙策。”“我是周瑜。”
“我们要征服天下,我们要建不世伟业,我们要还世界一个朗朗乾坤。”
现在想起来,真是年少轻狂啊!当时谁也不会相信少年人的胡言乱语。但事实上,他们两个人后来确实做出了一些令世人震惊的事业。
记得那一夜的月光,也如今夜一般美好。只是那两个少年,已都做了亡魂。其中一个还成了天不收,地不纳的孤魂。
当真回想起来,周瑜觉得自己的一生,很失败。
论私,他对不起父母家族,当年他破家出门,就已背叛了家族,如今身为游魂,也无面目去拜祭自己的父母祖先。
他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儿女,自己累年军旅,在家的时日很少,即便在家时,大半时间也用于处理政务,应酬来访的同僚,真正陪伴家人的时间很短。更不必说,自己如今身死,留下小乔母子,孤苦无依了。
他也对不起一干信任他,追随他的兄弟。当初说好了,要共创大业,结果他还是半路撂开手,走了。
鲁肃是他平生至交,当年被他硬逼着来了东吴,如今他一死百了,留了个烂摊子给那老实人,实在难为他了。
太史慈原是因为信任他和孙策,才义无反顾投了东吴,孙策死后,孙权上位,对太史慈远不如从前,如今自己也走了,子义这硬直的汉子怕是日子更不好过了。还有甘宁,韩当等诸将也不知会如何。
论公,他对不起更多人。多年征战,毁在他手中的城池不止一座,仅一个庐江郡。他率军攻破的城池就有数座。舒城,宛城,松滋,六安。庐江是他的故乡,父母故居,家族聚集之地。然他却是毁了庐江的罪魁祸首之一。
虽然天下纷争数十年,没有他周瑜,也会有其它人领军。庐江地理特殊,即便不毁于他手,也一样难逃兵祸,但他每每午夜梦回,其实心中难安。
赤壁一战,火烧曹营,数十万曹军灰飞烟灭。然那数十万曹军,难道就都罪该致死吗?
他曾期望打出一个太平天下,然苦战十数年,天下非但没有太平,甚至似乎因他的存在,而更加纷乱了。
算来算去,他真正对得起的,似乎只有孙氏。孙策,孙权,孙太夫人,这三个人了。
“大丈夫,行而不悔。但若能重头来过,我的一生又该如何呢?”周瑜仰卧在瓦屋之顶,望着夜空中的娇娇明月,忽然起了这个念头。
他却不知,此念一起,在他身下破屋的梁柱间,便有一物,忽然放出缕缕清光,慢慢地那清光所辐射的范围越来越大,最终将他整个魂魄笼罩在内,待他察觉到时,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扯,整个人便昏厥过去。
月光清冷,依旧照在舒城寂静的夜晚。但那破屋屋顶上的游魂,却转瞬间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