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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繁恰一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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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有桃花江,花繁恰一匝。
相传江中多水莽,涉水者无存,即为水莽鬼。此鬼轮回不可得之,唯诱人涉江,以人血为食;若有甘愿为食者,方可使代。
而每年三月,桃花付水,水付东流,故事,汹涌。
这年,桑低绿枝之时,草如碧丝之际,楚女季儿怀着小竹篮上了桃花山,恰逢,桃花开。一山,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
季儿想,今年的桃花是不是格外艳些?
然而她也无从得知,她方是第一次近这桃花呢。方圆几十里的楚民都世代相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桃花山一带寻常无人敢近,未嫁的女子更是不得进这桃花山的。季儿上月方满了十三,若非姊姊的生辰到了,想为她在窗外插几束桃花,又怎会拣了宜便,独望桃花江来。
夭夭桃色里,素月洒江天,江月两娉婷。而少女怀几束带露而放的新桃,人面桃花两两灼人眼。
步子行进,一簇簇绯色退远,又一簇簇绯色扑上了少女同样流着霞的面。
走了一树的花开,走了两树的花开……终而,已是数不清了的时候,步子堪堪停下,在一树以华为盖的桃下。
季儿闭上了眼,眼睛似乎被这绝世的容光灼得生疼。她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两颗泪涌出眼眶。
季儿偏开了头,仰望着一轮玄月,月色冰凉。
季儿想,这样妖孽的一张脸,真不该存在这人间。
连月色似也格外偏爱这张脸。不,是格外嫉妒这张脸。一袭清辉泛着迷迷的光晕,仿佛有比他处更重重的华,重重似一张面纱。他斜倚桃枝横错,一桠桠的桃花在他的袖际,领口,发梢甚或眉间静放。一桠桠的桃花都是那样静静地,静静地忙着,唯他一人闲闲,散立花间,却是分毫不叫人觉着多余,就好似,他天生就该生于斯,天生就该与繁花为伍。
季儿感到他的眸光投来,她身后的桃花,轻为那双眸子颤。季儿深深望一眼半为桃花埋葬的玄月,以秋水缓迎他,靥上,生花。
而他那样肆无忌惮地美,肆无忌惮地撩拨这月色,一山的桃花为他笑着争着,邀他一回顾。
唯有绯色还在月江之间蔓延。
“季儿,花季的季。”季儿终于开口,眉眼两弯弯。
一瓣桃花落在季儿眉心,像一点花钿。
而他兀自在指尖弄着分外好的一抹桃华。
“不答季儿,是嫌季儿的小字不可人么?季儿也觉着俗了呢。”
又是红雨飞二三。
确是分外好的了,然则,还是不及他。于是他的唇角挑起一勾十三分之一个月弦的弧度。
“那么,子之名何?”
桃花细逐月华开落。
他弃了指尖那朵,向着月色升出手,掌心是一片片桃之翼的停泊。
季儿脸上的桃花开得更烂漫了。“仍不答么?不答,季儿就叫你‘桃花儿’啦?”
霁月桃花正相逢。
他舒了舒袖,桃翼翩翩飞起。都不够呢。他闲闲抬首,不经意看见了少女在桃夭深处的面。他满意地挑起一勾满个月弦的弧度。那,才是分外好的桃花。
季儿又觉得眼睛生疼了。她轻轻垂下睫羽,软软糯糯的声色像桃花糕和她的像桃花糕一样的浅绯色的唇。“桃花儿~”
他的身旁,数朵桃花儿应声而落,看到自己不是唯一落下的,又犹豫着在微风里徘徊。
季儿旋起两个小小的梨涡,露出一排细细的皓齿。“不是在叫你们啦。季儿叫的,是最大的,嗤,最大最漂亮的那一朵桃花儿呢。”
簌簌几声轻响,是他拂袖分花望月色之江而去了。
他的身后,几缕清风拂过她银钗上的碎碎的流苏,痒痒地摩挲她的鬓角。那微微的痒,撩得她直想跟上去呢。
可是她转了身,就像最初她闭上她痴迷的眼一样。
天晚了,月着云裳了,桃花们该睡了。而季儿,她也该回了。
“桃花儿,姊姊看了季儿向你借的那几束桃花,可欢喜了。姊姊裁了一方素锦,说可以教季儿绣一枚帕子呢。”
“桃花儿,何以姊姊的女红就比季儿好恁地多呢?唉,季儿在帕子上绣第一朵桃花就扎破了手指呢,还好血滴在桃花的红线上,看不大出来呢。”
“桃花儿,你看,我把帕子带来了,今天季儿要绣第二朵呢,但愿有所长进吧。”
“桃花儿,姊姊说第二朵比第一朵要好看许多呢!呵呵,她哪儿晓得季儿可是比着桃花江畔桃花山上桃花林里的桃花绣的呢?”
“桃花儿,你说季儿今天要照着哪一朵来绣呢?那最高枝上的如何,季儿很喜欢呢。啊,可是季儿好像够不着……咦,它怎么自己落下来了,明明才看着它开呀。”
“桃花儿,你知道么,好生奇怪的,每天季儿说要绣哪一朵,那一朵就自己落在季儿手心呢。哎呀,季儿今天还没说出口看中了那朵花蕊最楚楚的呢,看,它就自己落了呢。”
“桃花儿,每次季儿一想到要哪朵,哪朵就落了呀。怎么今天季儿想要最大最漂亮的那朵桃花儿,嗤,没有桃花应和季儿呢!”
“桃花儿桃花儿,今天季儿的发髻是不是梳得格外漂亮些?是姊姊,姊姊给季儿梳得哦。”
“桃花儿。”
“桃花儿~”
“桃花儿……”
“唉,桃花儿,季儿绣了这么多的桃花,桃花儿,你呀,你到底是哪一朵呢……”季儿不觉停下了手中的已如蝶翩般自如的穿针引线。一日一朵桃花,她葱茏的指尖也渐渐有了一层薄茧。而桃花也渐渐疏疏,快要落尽,似是,在她的指尖,把自己嫁与了流年。
季儿醒过神来,对着那方已是素上绯色点点的锦笑起,笑意如桃花夭夭,如岁月静好。“桃花儿,再一朵,再一朵,季儿便在帕子上绣了一匝桃花了。”
帕子上,绣了一半的桃花,如这去了不止一半春。桃花江已是几乎要被这绯红的桃花掩埋,唯有季儿头顶上这一树的桃花,一如三月里,季儿与他初见的那一霎。
这就是那日里,他斜倚着的那棵以华为盖的桃。
这恰恰一匝桃花的流光里,季儿日日踏着月色而来,背着月色而归,唯有这一树的桃,将她迎送。
每一日,季儿像他那日那样,斜倚这桃枝,一手捧着那一日合她心意的自行为她应和的那朵桃花,一手,将它绣下。
月色自是迷离,桃花,自是夭夭。
她就这样自言自语。她有时可以看到他就在某个相距几树花开的地方,有时,没有。他从不靠近她,所以她也就不去追究他的去向。不管如何,他一定会在她那朵桃花绣成时遥遥地出现,虽然有时,他的唇上还沾着血色。他会遥遥地看她一眼,让她的眼睛生疼,然后,遥遥地拂袖分花,在簌簌的轻响里,望月色之江而去。
而她,会移开生疼的眼,数着素帕上的桃花。
一朵桃自那棵桃树上落下,落在绣帕上那半朵桃花上。
那棵桃树霎时似渡了时光之河自初见那天而来,与四周的桃树萧索无二了。
绣帕上,花繁恰一匝。
最后一抹桃华,真真才是分外的好。那绯色,已是与血色无二。
季儿笑了。那一霎自这桃树上落下的桃,铺了一地的乱红。
她知道,他在回答她那句问话,他是这一朵,她想要的最大最漂亮的那一朵桃花儿终于也应和她了。
她开口,软软糯糯的声色像桃花糕和她的像桃花糕一样的浅绯色的唇,一如她叫出第一句“桃花儿~”。她说,“桃花儿,怪不得你不答季儿,原是不会说。”
她看到他在残桃一片里遥遥走近,目光缱绻。她又眼睛生疼了。
但她与往日不同。她痴痴地尽情地凝望进他的眸子,如她多久以来的想象。
可是,他也与往日不同。他没有诱着她望江边走去。他张了张口,没有声音,只有被踏过的残红在呻吟。
可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会瞎的。
是,没有哪个女子,哪怕有在丽的明眸,能够承受这样纯的美。她的眼睛会为这灼灼的
华光所伤,哪怕如以往只不经意地看一眼,也会生生地疼。
他说,你走。
季儿说,不。
他说,你明天再来,好吗季儿,你明天再来,明天,季儿你随便看你的桃花儿。
季儿陷在华光里无法自拔,没有细想这一句话。
他捂住她的眼,顿时她如大梦初醒,瘫软于落花中。
第二天,季儿早早踏着暮色而来。
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了。她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自小是孤儿的她,唯有一位长姊如母亲一般放不下。
没有交代什么,她把那方绣帕给了姊姊,这样,也就够了。
季儿径自望桃花江而去,夕阳为她纤细的背影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身后,起乱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桃花儿把带血的唇贴在她的失了颜色的桃花面旁,他轻轻颤着,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她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靡乱撩人一如他的容颜:“我……”
她用银钗入肉声打断他。
“我知道。”她垂下睫羽,一如多少次她躲避他诱她的目光,珠泪徘徊许久,终于无声地磅礴落下。“我也,想你。” 软软糯糯的声色像桃花糕和她的像桃花糕一样的浅绯色的唇,一如,往常。
他看不见她的脸。
桃花江呼啸在耳畔,宛似,千红齐一哭。
季儿看到桃花山上横斜的残枝,她曾问,今年的桃花是不是格外艳些?现在,她知道了。楚之桃花江,再不会有这样艳的颜色。
她想起她看到他时的第一个念头。
这样妖孽的一张脸,真不该存在这人间。
季儿说,桃花儿,你不问为什么?
桃花江呼啸着代桃花儿回答她。
她知道了。
季儿说,桃花儿,你不悔么?
风卷着乱红代桃花儿回答她。
她知道了。
季儿说,桃花儿……
最后一缕残阳逝尽。
她知道了。
多少次她埋怨他从不回答她,现在她知道了,桃花儿永不会回答她了。
那天,在那以华为盖的桃树下相遇,她挪开了目光。
那天,他拂袖分花望桃花江而去,她没有跟上。
那天,她在桃花深处想,等我绣满一匝桃花,我就甘愿为他所食,代他受这不得轮回之苦。
那天,素锦上,花繁恰一匝之时,她真的打算这样做了。
那天,她把素锦给了姊姊,姊姊说,她可喜欢桃花了,说时,与季儿一样,面若桃花。
那天,用了恰一匝花繁的时间,他终于为她应和了。他知道第二天,另一个女子将甘愿为他所食。待那时,待那时……
那天,她站在桃花江边,看到姊姊成了水莽鬼,新嫁娘一样的水莽鬼。涛涛江水为她唱着出嫁的桃夭歌。而姊姊却是再不会说话了。
那天,他把带血的唇贴在她的失了颜色的桃花面旁。她杀了他,杀了姊姊给他的凡命。
季儿终于还是永远挪开了她的目光。
她想,也许,不同的是,姊姊第一次见他,就没能挪开她的目光吧。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
尽是,惘然了。
明年,明年桃花还是会开的吧。
且,看取此花,明年为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