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四时歌》杳兮

2、几蹉跎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浮生已尽。
　　“愿，从未遇见他。”
　　良久，只有风声如幽灵缠绵耳畔。
　　簇簇一声落花，谁的梦就这样零落。
　　“如你，所愿。”

　　缺月漏进轩窗，一格一格地洒在湘帘、洒在小竹屏、洒在菱花镜光洁的铜面、还有菱花镜前她披散于削肩的青丝缕缕。
　　静寂渐渐蒙上了点点淅沥。她想起墙角不知怎么生出的几株夕颜，现在，该是开了吧？
　　她撑一把小竹伞，遮雨遮月光。出了春正深的院，径自向院墙不起眼的幽暗小角步去。
　　细细的雨，小小的骨朵初开，潋滟了如月华凝练的蓝紫，稠若欲滴。无人知道的，悄悄静好。
　　忽而，数点乌雀于林中惊起，背着月，望远处寒烟里的林去了。
　　她看着如乳的雾色和雾色深处的夜色，心头泛起莫名的慌乱。
　　很晚了的样子呢，窗前的烛光也似是昏灭了，没有在等她。
　　回去吧。
　　她留给这月、这月夜一个背影，竹伞在微雨里枯黄。

　　而前一世，俯身观花的她听得一声雀啼，举目循声望去，那雀儿惊起的林子里隐隐有一阵轻尘扬起，她寻去，被趁夜偷偷潜入准备攻城的他发现。她说，她不会去报官。他信了，靡哑的沉音如古琴最醇厚的那根弦。她看见他黑金面罩遮掩下隐约露出的如白壁的下颌，黑曜石般的眸子如星辰般寒而灿。垂下鸦翼，月色在其下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她心中有花开的柔软的轻响。
　　一蹉跎。

　　次日，皖城已改了姓。
　　花似匝，两点翠蛾压，谁留春一霎。玉鸭熏炉闲瑞脑，朱缨斗帐掩流苏。小轩窗，有女正梳妆。
　　“就说攲儿是个有福的么！可不，这吴军一进城啊，那右将军便慕着攲儿的皖城头一个儿美人儿的大名提亲来了？”夫人是一反常态地殷勤热切。
　　攲梦淡淡的面上一丝厌恶淡淡地拂过。“母亲不必如此。攲儿心系大越，怎愿嫁与敌军之将。”张氏脸上的笑顿时耀眼了许多，她顿一顿，轻描淡写说出张氏所想，“他提亲提的是沈氏，妹妹也是沈氏。若妹妹愿意适之，当无大碍。”
　　穸梦极合时地掀帘而入，精巧的桃花面上绽出一个艳若春花的巧笑。“姐姐~穸儿欢喜嫁给苏郎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大约，便是这样？
　　攲梦揽过穸梦，给她拢拢鬓角，没有说话。

　　而前一世，前一世，她是那样欲语还休地，那样……欢喜地应了啊，可，据说她成亲前一天忽然大病一场，怕耽误了婚事右将军发难，张氏只好舍弃了自己亲女儿顶替了她。攲梦看着床顶洗得颜色略浅的罗帐，烛光昏昏，没有说话。她只是睁大杏眼凝眸于帐子的浅水红，心中想起句诗。
　　休洗红，洗多颜色浅。
　　二蹉跎。

　　右将军携妻家班师吴都建业，庆功宴上。
　　淡荡春光寒食天。她轻易地处在众人的言笑晏晏之外，本来，她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她斟一樽酒，离了末席，去寻那最后一抹春光。
　　芙蓉凋嫩脸，杨柳坠新眉。她抬手拈一瓣残红，想了半天。
　　设宴的小楼上，传来一阵哗声，然后便是悠悠的琴音。第一声落下，万籁都静。
　　是哪个琴师弹得这样一手好琴？攲梦心中感叹。不过，只是心中。

　　而前世，未离席的她听了他的琴音，猛地抬头，正对上了他的眸光。第一次看见他惊为天人的容颜，她却是那样笃定地知道，没有来由地知道，他就是他。他愣愣，好像觉得她满眼熟的，终于，他停下抚琴的指，绽出一个使日月为之失色的笑。
　　“是你。”
　　“是谁？”他身旁的吴侯好奇地开口，顺着他的目光看来，瞬间，眼里满满都是惊艳。
　　“你也算是立了大功的！”他笑道。
　　“……是啊，妾就是那个立了大功的。”攲梦心中五味陈杂，半晌方淡淡笑道。
　　穸梦在他身后为他理了理衣襟，拂掉上头的落花。“夫君，这是妾的姊姊呢。”眼里满满是笑意。
　　“姊姊。”他顺着穸梦温顺地叫。
　　而吴侯才不管听不听地懂他们什么立功不立功的话，他只知道他用十二斛明珠聘了最得他意的一位如夫人。
　　楼外，绣绒残吐。
　　三蹉跎。

　　这之后，故事稀稀拉拉地走着。前世里，攲梦也没有见过他几次了，便是有，也是向他说一些主母当说的话，听他在人前叫她夫人，在人后亲亲地叫比他还小几岁的她一声姊姊。再或者，多少次，她在帘后偷听他策论天下，风发的少年郎，多少次，静静地看着他地背影渐行渐远，多少次，醒来时，梦回人杳，泪湿了半边山枕。
　　这一世里，又是几度蹉跎
　　四蹉跎，是她落下一柄金钗，他执钗而寻，未果而终。
　　五蹉跎，是花朝节她与他在人流里擦肩而过，一眼的距离，可是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对方。
　　六蹉跎，是她与他隔着天涯各自同时弹起一曲华胥，各有各的几许闲愁，各有各的。
　　七蹉跎，已是记不得了。
　　她就这样嫁了人，生了子，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很好，就这般淡淡地过。有时她也会想起年少时曾有一个右将军向自己提过亲，那人后来成了自己的妹夫。大约，也是如自己这样吧，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很好，就这般淡淡地过。
　　她就这样伤了年年的春，悲了年年的秋。有时梦中醒来，还是会莫名地湿了半边山枕。有时，还是会莫名地觉得少了些什么，胸口空空的。
　　她终于要离去，儿孙绕满床边的她做了一个永远的梦。梦里她还是十六岁，遇上了一个人。
　　最后一次，终将不再错过。多少次的蹉跎，终将遇见了你。
　　一枕华胥梦，梦烬浮生尽。谁唱尽悲欢留一句，愿，从未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