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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弦上之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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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诚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黄杨木楼梯扶手,慢慢从二楼走了下来。他已经和父亲表过态,因而在卿芸面前再没有退路,他耳边响起陈君祺那句“长痛不如短痛”,无意识地叹了口气,走到客厅。
“你出来了?”卿芸见他过来,抬头笑着问:“和伯父说什么了?”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这都九点过了,你们要回去?”母亲王兰开口,“小芸要不在这儿住一晚……”
“妈,我等下还有事,就不在这儿过夜了。”
卿芸也站起来:“那伯母我也不打扰了,刚好忠诚送我回去就行。”
“哎哟……好不容易来一趟,才呆半天就走……”王兰还在叹息,陈忠诚收起公文包和她道别:“那我们先走了,你和爸多保重。”
“去吧,路上开车小心。”
两个人从陈家大宅走出来,吹着夏夜的凉风,慢慢地往车库走去。陈忠诚帮卿芸拉开车门,问她:“你住哪里?”
“千禧大酒店。”
“有人来接你么?要不要戴个墨镜什么的?”
卿芸笑起来:“哪儿来那么夸张,晚上又没什么人,戴了墨镜才奇怪呢。”
“这么晚被一个男人送回酒店,拍到了总归不好。”
“忠诚?”
“嗯?”
“你不是第一次送我了,怎么今天担心被偷拍?”
“以前没想到这回事。”陈忠诚说完,便把车倒出车库,上了环山公路,往市里开去。一路上卿芸跟着收音机哼着小曲,陈忠诚认真开车,两个人交流甚少,却也不觉得冷场尴尬。二十五分钟后越野车驶近千禧大酒店,卿芸指挥道:“别停门口,把车停在树影里。”
陈忠诚找了一片漆黑的地方停好车,卿芸解开安全带,习惯性地和他拥抱道别。她还没转过身,陈忠诚突然开口:“小芸,我要结婚了。”
卿芸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表情隐藏在黑色的树影里,让人看不真切。空气似乎凝滞,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延展,变得漫长。陈忠诚几近听见水滴落的声音,仿佛一片粉色的森林笼上黑色的雾霭。他的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小芸?”
“你要结婚?”卿芸的声音传来。
“是。”
“和谁?”
“你不认识的人。”
“你爱她吗?”
“不爱。”
“那她爱你吗?”
“她今天才认识我。”
“那你为什么要和她结婚?”
“为了生意上的利益。”
卿芸沉默了一阵,幽幽地说:“忠诚,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从不知道你竟然会为利益而牺牲爱情……”
“我已经变了。”陈忠诚无奈叹气,“现在轮到你做出改变了,小芸。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可我已经浪费十年了!”卿芸激动地打断他,“而且你一直都知道我爱你!现在你居然要娶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
“没错,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才不愿意把你也拉进来趟浑水,这其中的利益斗争太复杂……”
“不,忠诚,这不是利益斗争的问题!你不愿意让我去趟浑水,难道我就能甘心看着你和一个不相爱的女人虚情假意地一起生活?她根本不爱你,你却要娶这种女人,而你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愿给我?你明知道我有多爱你!”
卿芸的声音带着颤抖和鼻音,随后便有明显的啜泣声。陈忠诚只好轻拍她的手臂,又给她递上面巾纸:“拜托,小芸,理智一点吧。”
卿芸无声地流泪,不停从陈忠诚手上接过面巾纸,良久之后才轻声问:“你说你和她之间没有感情?”
“是。”
“那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对你吗?”
陈忠诚微微摇头:“恐怕不行。我们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注意到。”
“那你……能和我吻别么?”
“小芸,你执念太深……”
“我知道了,再见。”卿芸不等他说完,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小跑着进了酒店侧门。
陈忠诚无力地靠在驾驶座上,看着她纤弱的身影迅速隐没在浓郁的夜色之中。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非常失落,自己竟然如此冷血残酷,为了利益伤害一个单纯无辜的女人,亵渎了一腔真挚纯洁的感情。他之前觉得隋忆粗俗,现在看来自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隋忆的粗俗仅仅是言语上的,而他的粗俗却体现在行为和追求上,这让他更加愧疚。
他闭着眼睛趴在方向盘上静了一会儿,那种愧疚感却并未消退,倒是越聚越浓,不知是因为刚才拒绝了卿芸,还是因为下午态度恶劣地奚落了他的盟友。他原本以为,说服一个又草包又没骨气的女人只需要冷酷的命令和轻蔑的态度就已足够,却没料到自己误判了对手的属性。他拍了一把方向盘,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收起了种种情绪。犹豫二字不属于他陈忠诚,既然主意已定,那就尽快行动。他决定去珐玛斯医院走一趟,也许向隋忆道个歉——毕竟从现在开始,他们都是同样“粗俗”的人了。
珐玛斯医院是M市第一家外资全资医院,医疗设备先进,专家队伍一流。五年前珐玛斯和固城合资成立了珐玛斯固城医疗器械制造公司,由堂叔君祥经营,陈家人从此只在这里接受医疗服务。陈忠诚开车沿河一路向西行驶,半小时后进入了环境优美的住院大楼。淡黄的路灯印着绿色的树影,四周显得静谧又安详。
“陈先生来探望病人吗?”接待台的值班护士见他走进来,连忙起身招呼。
“特护病房的那个小姑娘睡了吗?”
“我帮您打电话问问吧。”
“好,谢谢。”
值班护士给护理师打了电话,问了几句后放下听筒说:“崔医师说她去看看,您先坐一下吧,要喝水吗?”
“不用麻烦。”
“您下次别这么晚才来了,病人也要休息的。”
陈忠诚问:“那我该什么时候来?”
“每天下午两点到五点是探望时间,到时候您可以直接上去,也不用在这儿等崔医师批准。”
“行,我知道了。”
他刚说完,桌上的电话又响了,护士接起电话说了声“好”,抬头对陈忠诚说:“您看,真不凑巧,隋小姐已经睡了。”
“睡了?”陈忠诚讶异,明明说了晚点见,是没听见,还是拿他的话当耳边风?他突然有种挫败感,这个奇怪的女人,出招路数和他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您改天再来吧。”护士道。
“好……谢谢,再见。”
“不客气,您慢走。”
陈忠诚快步往停车场走去,刚才那点道歉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没见到就算了吧,他心想,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上了车,系好安全带,“砰”的一下关了车门,扭了钥匙往自己的住所开去。轰隆隆的发动机声打碎了空气中的平静,夜风吹,树影摇晃,草丛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被惊飞的野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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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忆一个人在特护病房里躺了一个多月,再没人来看望过她。每天早上八点半,崔医师准时来帮她量体温、血压、心率,用沾水的棉花小心翼翼地清洁皮肤,避开受伤发炎的部分。九点到九点半是隋忆最讨厌的时间段,因为她无法起床,只能用卧式便器躺着大小便。她每次看见那个白色的塑料玩意儿总会联想到崔医师的饭盒,不免觉得恶心,不止一次对崔医师说:“麻烦您照顾我了,我从没这么渴望过自己能得便秘。”
崔医师笑着摇头说没关系,照旧每天准时来护理她上厕所。
醒过来的头一周隋忆只能靠输液补充能量,八月底她才能喝一些营养糊和牛奶,于是又多了个姓王的营养师来负责她的一日三餐。两周后她的多数伤口已经愈合,脸上的擦伤也看不太出来了,便来了个姓孙的复健师,每天下午和晚上给她做按摩推拿,预防肌肉萎缩。
接连两三周,天天都是这么三个女人轮流出现。一会儿崔医师说:“我帮你把衣服脱下来,看看身上的伤口。”,一会儿王医师说:“隋忆,穿好衣服准备吃饭吧。”,一会儿孙医师又说:“还是先脱掉裤子再按摩吧,免得碰到伤口。”,一会儿崔医师又来了:“我帮你把睡衣穿好,准备睡觉吧。”
隋忆像个木头人一样任她们摆弄,一天光是穿衣服脱衣服就得来个五六回。终于她想了个办法,对崔医师建议道:“要不您只给我穿个内裤和吊带背心吧?就不用来来回回脱衣服了。”
“那怎么行?现在都九月份了,穿少了会着凉的。”
“我整天都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绝对没这个风险。倒是你们一会儿脱一会儿穿,冷热交替,那才容易感冒。再说了,我这样也给你们减少了工作量,您说是不是?”
崔医师皱着眉想了想,勉强同意了。
接下来的一周,大家都轻松了许多,一是因为少了翻来覆去脱穿衣服的事,二是因为隋忆的复健状况良好。夹板也拆了,伤疤也脱落了,孙医师扶着她在房间里走了几圈,笑着问:“怎么样,有没有头晕、肌肉疲劳的感觉?”
“没有,感觉太好了,终于能站起来了。”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别太累了,明天再增加强度。”她说着把隋忆扶回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轻拍她的肩膀说:“别心急,慢慢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隋忆点点头,孙医师收拾东西离开了。
她前脚走,隋忆后脚就跳下床,迫不及待地去了洗手间照镜子——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样貌:穿着白色的薄吊带和内裤,肤色苍白,瘦得不成样子,前额有隐隐的伤疤,头发杂乱,眼睛无神。隋忆叹了口气,明明是青春飞扬的年纪,一脸愁苦却像年过八旬的老人。她握拳对着镜子喊:“从现在起,好好活着!”
刚喊完,就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进来!”她又底气十足地回应,光着脚走出洗手间,一看来人,吓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喂!”两个人异口同声喊了出来。陈忠诚立马转身回避,一边关门一边训斥道:“你女流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