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婵》纪小暖

2、第 2 章

　　我把那炉香遗忘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的丫鬟错当熏香点燃了它。
　　那天夜里，我睡了长久以来最沉的一觉。梦境里有许多纷乱的记忆，它们像蒲公英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有风吹来便轻轻飞起来，不久又落回去。我想抓住它们，努力地跑啊跑，大口喘着气，心口一揪一揪地疼。我怕旧伤又裂开，忙停下来休息，又忽然意识到是在梦里，便赶忙往前跑。
　　我沿着河岸没命狂奔，像是要赶上谁的步伐，然后也不知是被什么一绊，整个人便向河水扑去。
　　我不会水。
　　这是我在失去意识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

　　再睁眼是彻骨地冷。
　　这种寒冷深埋在我的记忆里，稍一回忆变铺天盖地而来。我这辈子只遇到过一次那样的冷。那是在遥远的小城安西，离帝都最远的流放之地，除了蛮荒一无所有。那里是所有罪臣和罪臣之子最后的栖身之地，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在那里妄度余生。
　　我的父亲曾经是当朝史官，因为史书中一个小小的失误惹得龙颜大怒，被流放安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带着妻儿老小，如何在穷山恶水里谋生？他们自是不关心的，他们只得意又除掉了一个碍眼的棋子。
　　我只记得在临行前，年迈的奶奶急火攻心，匆匆追随我那留名青史的爷爷而去，我家世代史官的荣光也就这样随着全家流放极北而消逝了。
　　父亲一蹶不振，整日神情恍惚，而我的幼弟在途中感染风寒，不幸送命。
　　全靠我的母亲。
　　母亲是个顶坚强的女人，她始终相信我父亲能够沉冤得雪。因此她极坚韧地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也使我们终究没有遂那些人的愿死在安西。
　　那时，所有流放安西的人，都要替朝廷修筑城墙，以抵御那些深居北方的蛮人。听说那些人有御狼之术，充满蛮荒之气又极为善战，仗着座狼凶猛善奔，时常来骚扰边疆的城镇，掠夺一番再满足归去。
　　朝廷为此想过无数法子，派遣过不知多少军队。可那些蛮人一旦遇到军队便四散躲入极北的深山中，寻也寻不得，况且那些军队本就不适应北疆的气候，累死冻死的不计其数。待军心涣散将士俱疲，那些蛮人便重又冒出来烧杀抢掠一番。如此一来，朝廷损失惨重，甚至折了好几员良将，蛮人的气焰却仍然嚣张。
　　战士易寻，而良将难有，即使是世代习武的薛家也不曾代代皆出名将。因此朝廷想了个办法，将安西居民后撤几百里安居，把安西变成流放之地。这样，那些身负罪孽的流放之人，便可将自己的身体化作最初的防线，即使死于蛮人之手，朝廷也不会痛心。更何况，那些罪臣本就是一人获罪，全家流放，如此一来，连战死的抚恤都可免了，真是顶划算的法子。
　　自那之后，安西便成了有去无回之地。无论你犯了什么错，亦或是蒙受了多大的冤情，只要来到安西，便不可能回去。只有日复一日地在身后修筑起那道防御之墙，尽管自己永远只能站在墙外，等到蛮人到来时成为座狼脚下踏碎的泥。
　　母亲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下，以一个妇人之躯，撑起了整个家。白天，她要去卖力气搬砖石筑墙，晚上回家，还要将省下来的口粮细细磨碎了，喂我那个痴痴呆呆的父亲。我父亲已被这沉重的灾难击倒，整日疯疯傻傻，母亲白日里出去，我便在家里看着他。那时的父亲如小儿般无助，整日将身子缩在那张破床的一角，流着口水，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有时他也发疯，疯起来气力大的惊人，双手乱抓乱挠，口中高喊着“我本无罪”，几乎是见到什么打什么。我也无法例外。可我从来不敢给母亲看我身上的伤，也从来没想过去怨恨父亲。我想这个家已经这样艰难，我实在不能再去给它增加什么痛楚了。
　　然而，我苦苦隐瞒的关于父亲的病，终于还是被母亲发觉。那日，母亲晚上替人浣衣归来，亲眼见到父亲发疯揍我，这才明白我为何从不敢让她碰我。我记得那天母亲疯了一样冲进屋子，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扑上去死死地抱住父亲的身体，向后拖着他，让我远离他的毒打。母亲一边用力拖住父亲，一边大声喊着：“快跑！快跑啊！”
　　我几乎没有时间思考，耳边都是母亲要我逃走的呼喊。我来不及细想，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
　　北疆的晚上真冷啊，风刮在脸上，刀子一样，身上的伤一跳一跳地疼，每跑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当时我一定狼狈极了，可我不敢停下，耳边都是母亲声嘶力竭的喊叫。经年累月的毒打已让我对父亲生出恐惧，尽管他不发疯时的样子和一个孩童并无二致。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有没有月亮。我只记得当我筋疲力尽地跌入那条黑洞洞的河水中时，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终于要死了。
　　那一刻我只觉无比轻松，我想这样的苦难，终于要到头了。

作者有话说

　　梦境是最真实也是最虚幻的东西，它总是隐约映射着现实，也装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