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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莫回头,不见相府少年不堪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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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张良猛地睁开眼,梦里巨人声嘶力竭的怒吼似乎还在耳边。他盯着眼前的乳钟石,脑海里又闪现出梦里的场景,那倒挂的岩石也越发像一把利剑,摇摇欲坠。
或许,那并不梦。
“你醒了。”初雪坐在他身边,身上披着蒙烈的斗篷,上面落了一些碎花,或许她在这儿已经一步不离的守了好久了。
张良看着初雪,后者裂开嘴顶着红眼圈由衷地笑着,脸色看上去有些惨白,嘴唇有些干裂。
“你一直在这儿……”张良说着就要坐起来,背部却传来一阵刺痛,疼得他几乎又晕厥过去。
“你还不能起来,”初雪忙摁住他,说道:“虽然心里有些计量,却如何也没想到竟是如此重的伤。你们在下面到底经历了什么?”
张良又躺了回去,牙关紧咬着以抵消剧痛,嘴唇又变得煞白,双眼紧闭了好久,说出了两个字:“死亡。”
他死死地盯着上方,双目暗如死灰。
“对古杨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你要珍重自己。”初雪看着他,眼里露出悲戚的哀伤,心里暗自思量许久,眉间蹙期又展开,还是忍不住问道:
“为何你总是想要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你不知道我……我……”她说不下去了,心里的迷茫有四散开来,或许他真的不知道。
“说不出,或许再让我选择一千次,我还是一样的选择。”张良虚弱地顿了顿,又说道:“我不想再有任何人再为我而死,可偏偏命运弄人。”
初雪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张良剧烈的咳嗽声打破沉默,她忙上前喂他喝了些汤药,看着他浅昏迷着呻吟了几声,又昏了过去,初雪忙强作镇定地摸着他的脉搏。
整整三天,他昏迷了整整三天,她不许任何人替她,因为她想在惊恐将她折磨地寝食难安的时候,能够一直摸着他的脉搏,确定他还活着。
“如果他醒来,你却倒下了,我们岂不永远陷入这死循环之中?”张绣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说道:“去休息一下吧!他一定能撑过去。
“那么自信?”初雪勉强笑笑,打趣道。
“是信他。”张绣看着远方,苦涩的笑着,“从儿时起,我们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
“啊……”初雪惊讶又无奈的笑着,说道:“怎么听上去像是他大你们很多?”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
初雪歪着脑袋看着他,露出疑惑的目光。
“他心里有片坟墓,里面埋葬着无数个为他为相府为韩国而死的人。” 张绣说罢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见晶莹的眼泪如雾气在眼眶里氤氲,张绣不由得呆住了,但随后嘴角溢出一丝笑意。
“伯父去世的早,在堂兄只有七岁的时候便长辞于世,再加上我父亲生性自由散漫、不谙世故,不喜理会那些家族事务,这重担便落在了伯母和未满七岁的堂兄身上,长子继承,这是历代的规矩,但是伯母怜子年幼,恐其不堪重负,便独自承担管理家族事务,但向来女子的责任只是相夫教子,她并没有得到宗亲的支持,反而倍受其阻力,没过多久便心力交瘁,竟如此一病不起。”天色黑了下来,张绣看着远方被黑夜染墨的丛林,思绪回到过去,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
初雪低头看着张良,想象着他儿时的样子,似乎看到了第一次那个被命运拖入深渊的孩子。
“伯母没有办法,只有让七岁的堂兄主持家务,众人这才平息了流言,可是他才有七岁,还是和伙伴纵情玩耍的年纪,是人生中唯一有机会获得最真快乐的时光,他坐在那个最高的位置上,下面平时对他和蔼亲切的叔伯舅姑们激烈地争吵着,对他露出严肃而贪婪的嘴脸,有的甚至欺其年幼,加以恐吓和幼稚的利诱,虽然母亲就坐在身旁,他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一下子屋里的人全都安静下来了,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闹剧,希望以他们期待的结局收场,伯母吼着他,希望止住他的哭泣,却最后自己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即是如此也不曾认输,最后只是道了一句失礼,便带着自己的幼子回房去了。”张绣说道这里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伯母将他带回房里,耐心的等待他渐渐止了哭泣,他亦知是不对,只是低头不语,等待母亲的发落,只听母亲道:‘沿着这个相府走,我不说不准停下。’他只是抬头疑惑的看着母亲,平日里母亲从未让他一个人走过府后那片竹林,然而如今母亲只是严肃的看着他,没有任何要松口的意思,他却也固执,一转头便走出了房门,走出了相府,有些仆人望见,正欲唤之,却被夫人示意阻止。”
“伯母在阁楼上远远地望着他,瘦小的身躯并不能走出很快的步伐,站在高处望着年幼的儿子化作一个孤独的黑点,她的眼睛禁不住又一次湿润了,但堂兄经过相府后的从未走过的深竹林时,却是气魄,没有露出任何惊恐的表情,竟能泰然处之,在他又走回相府大门时,竟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这个近百年的大家族,还真是大的让人咋舌,起初他只是耍脾性一般的走着,头固执的昂着,没有一丝要退缩的样子,虽然身上已感觉有些疲累,渐渐地便不知不觉的被路边的风景吸引,不久便便沉浸在发现相府的新奇喜悦之中,忘却身上了的疲累,堂兄不愧为有‘神童’的悟性,他最后便一遍遍的痴迷于仰望这座庄园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株红花绿草和每一只在隐秘处跳动的小小的心脏,他想到父亲健在时,呀呀学语的他便背下了整部《论语》,父亲像发现宝藏一样把他抱在怀里,欢喜不已,背着他围着府中的花园一遍遍的转,那时的笑语和欢喜像是生命一般已经附着在那一片土地的每一株草,每一片叶子,混杂着他们清新醉人的气味扎根在他的记忆里,那些暖心的一切,只是因为这是他的家,是这个家族的灵魂,是父亲劳累一声所守护的东西,是他如今必须要承担起来的责任。”张绣到这里,两眼几乎发出光来,露出钦佩殷羡的表情。
“最后他走的愈加痴迷,一步步走下去,最后眼里竟溢满眼泪,一些在心里模模糊糊的事情愈加清晰起来,他第一次那么强烈的感觉到父亲就那样远去了,不是捉迷藏,不是忙于事务,而是任他如何哭泣呼唤也不会出现了,他第一次那么清晰的明白以后的路可能要自己走下去了,就像走过那片深竹林一样,不管心里有什么样的恐惧,都不可让别人看到,只能放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然后彻底制服它,尽管他只有七岁,或许这也是母亲让他领悟的吧。他开始思考以后要做的事情,开始绞尽脑汁的想着父亲在面对宗亲时的气度,最后他竟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直至力竭晕倒在相府门前,被仆人给抱了进去。”
“堂兄被抱到伯母的房间里,同样是年轻的母亲,她却已经失去丈夫,她看着怀里幼子苍白瘦弱的脸,心叹真是天意弄人,天生的他一副俊俏柔弱女人颜,却要在年幼时便承担如此重任,伯母想着想着便同幼子一同睡下了,堂兄却在天还未亮时便悄悄一个人爬了起来,小小的步伐穿梭在弄堂里,他仿佛在一夜间被迫长大,他走到迎客堂里,一遍遍揣摩着该有的样子,不会再是那个脸上挂着泪珠的孩子,不是那个得到一件玩什便欢喜不已的孩子。虽然他的声音还是稚嫩的个头还是瘦小的,但由于天资聪颖,他却已经有了有些大人们都已经望洋兴叹的学识,他早早地找来管家,虚心地请教着家中的一些常务或是琐事,直到天亮之后,宗亲们在偶尔忍不住大一个哈欠的不耐烦中走进大堂,看到端坐在中央的堂兄,禁不住一震,疑似看到了年轻时候的伯父,但走近看清后,看着那副小孩子模样又忍不住暗暗地笑了,几个人煞有其事的坐下后,堂兄说道:
‘先父去的急,令我等不甚追思,念及先父在世时的心血所在,张良不才,愿为之竭力而为。’
众人听得慨然,想到相爷在世时种种恩惠,心内不禁愧不能平,一时间有人开始坐立不安起来,然而此时依旧有个威望高的叔辈说道:
‘吾侄之才也是我们有目共睹的,可是恐怕只有经书之才,只怕是纸上谈兵吧!’
‘表叔过奖了,小侄不才,赏罚分明还是知道的,但也恕小侄无礼,少不得要提醒表叔一下,如今长子继承,我已是家中掌权者,凡事对错深浅,我自会掌着分寸,若是小侄有何不周之处,烦请各位多加指点,只是分外之事,也请辨得分寸,万不可僭越,到时自然大家相安无事,融洽如初。’他的声音虽稚嫩,却是字字有声。
一语说毕,直说的那个长者哑口无言,一时间大堂里异常安静,只是不断交换着惊讶的眼神,还有那个老管家看此光景,竟喜悦的红了眼眶。
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说话了,‘贤侄即可当此重任,那必是相府之福,今后家族必会兴亡不衰,我等必尽心辅之!’众人忙纷纷附和,心里早已对这个孩子心服口服。”张绣讲到这里,心里不禁感到大快,回头看着一直默默听着的初雪,后者低着头,脸上一时悲戚地难以自抑,她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以如此年纪,与人斗智,从此便背负着成年人也未尝试过的辛酸,保护着他所守护地一切。”
“你也能体会这种感觉?”张绣看着眼前的女子,越发觉得她不寻常。
“差不多吧,”她勉强地笑笑,没有再说别的什么,“然后呢?”
“堂兄从此彻底脱离了我们,肩扛着本应十几年后才能扛起的责任,愈发的成熟,成熟地仿佛这个人未曾有过童年,甚至那短暂的童年,然而成熟对他来说是一件残忍而有执着的事情,他几乎无法忍受其灼伤,却固执的一直带在身上。有时他一个人经过同龄人玩耍的花园,本应一起的他却显得格格不入,他强忍着扔掉一切冲动,沉重地一步一步走出那片乐园,有一次他实在无法忍受其重负,趴在母亲怀里哭了好久,母亲不断劝慰着他,说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可心里亦知他的悲哀,心内一时不禁悲苦异常,放声大哭起来,吓得堂兄当下便止了哭声,只是啜泣着拉着母亲的衣角,做着无力却动情的安慰,母亲看着懂事的儿子,便想到如此喜人的可人儿,却遭此不幸,哭的更加悲伤,竟一下子晕厥了过去,堂兄一下子吓得肝胆欲裂,以为又要失去一位至亲,直到有仆人赶来救醒,才稍感心安,从此他恐母上担忧,便从未再哭泣过,好像他做着最想做的事,好像那些孩子的事是他所不屑的,他从未再看过一眼。”
“这么多年,他言语最多的人,便是父亲,每当佳节,或是偶有闲暇的时候,他便来到父亲的墓前,向他诉说近来的功课和家族的一些琐事,遇到困难时,他亦会跪倒墓前,却是一句话不说,像是在等待父亲的指示,待他回去,便将事务处理的一丝不漏,他只说是承蒙父亲指点,其实是他面墓许久冥思苦想出来的。”
“在他即将十五岁时便已经通读百家之书,与人辨韩国竟无人能出其右,可惜韩国君主只是沉浸自己的安乐中,不愿接受任何忠言和改革,无强国之心,奈何前有苏秦、韩非等志士多次上书,后有堂兄多次进言,他以国家之安危、民众之福乐苦苦相劝,却总是被胸无大志的韩王敷衍,堂兄一怒之下离开韩国,前往文化圣地陈都淮阳,那里正是访师读经的好地方,欲习得安民平天下之策,希望能够力挽狂澜,谁料刚刚读得满腹兵书,恨不得整个身心都献给这个国家,却闻家国亡破。纵腹有诗书千万卷,万里山河却难再复原,就好像那时胸怀壮志的他拼尽全力的奔跑,却一下子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中险些溺死。”
初雪一时间听的入了迷,低头看着张良,后者睡得越发沉,好像要把一路上所有疲累悲伤都睡去。
“后来他无法容忍秦始皇的灭国之辱,誓要报仇,他收拾一下残破的家园,尽将变卖,掷千金以求壮士,精心策划近十年,却在近在咫尺时误中副车,但也引得天下豪士尽称奇,争相告知,留得千古名,那时我还在齐郡流亡,听得此事,心里暗自称快,心知血气方刚的他必会有这么一天,一锤落得天下闻,他是如今唯一一个刺秦而保全性命的人,然而之后的日子却异常艰难,在他心里,毕竟还是未达成心中所愿,从报国到刺秦,他的那部分的生命的一大半似乎都堕进了失乐园,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像是上天在考验他的耐心和毅力,把他的梦想就这样狠狠地掷到黑暗中,连同他在乎的人,他的世界一次次被夷为平地,在他每一次终于搭建好家园之后。”
“我曾经听祖父说过,一个伟大而成功的人,必先要经过失败的锤炼,才能最终做到宠辱不惊,胜败不骄馁。或许说的就是张良这样的人吧,他定会做出一番作为的,老天不会辜负苦心人。”
初雪说着,心里却并不平静,她愈发爱这个坚毅的男子了,又或许在他们初见时她便失去了魂魄,然而让她心里倍感孤独和悲哀的是,她完全无法看清他的想法,尽管她深知他身上所背负的和心里所坚持的,可是对她,她永远搞不清他的态度,好像陷入了一场雾一般的爱情了,以为走了进去,却永远看不清。
“还担心吗?可以休息了吗?”张绣笑着问道,最后还是由衷的说道:“谢谢你愿意听我讲那么久。”
“这也正是我一直所渴望知道的。”初雪笑了,身子依靠在旁边铺好的草堆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