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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叫的第一声妈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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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越来越相信宿命一说,而在我的印象里,所有扯上宿命二字的事,不免都带着悲壮的色彩,如同,我遇上你。
——题记
第一章、她叫的第一声妈妈
(一)
“喝喝喝,跟上辈子没喝过水似的,我就纳闷了,天天挂这么多水能渴到哪里去!”刚出电梯就听见三表婶尖锐到有些刺耳的声音,孙宁宁本就沉重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极点。
“宁宁,你只管照顾你姑奶奶,其他的千万不要多说一句,他们的家事我们不便插手,你……总归是个外人。”
妈妈无奈中夹杂着小心翼翼,惹得她鼻头一酸。
外人,令她痛恨不已又无力摆脱两个字,是命运给种下的蛊,无药可解。
走进病房,视线直接定格在里面的那张病床,躺着的人蜷成小小的一团,蓬松着灰白干枯的头发,皱皱巴巴的连襟褂子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这样的姑奶奶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来家里要饭的老婆婆,这样的她与她们无异,不,应该比她们还要凄凉,至少她们的身体还够自己支使。
眼中不能自已的浮起一层雾气,孙宁宁赶紧推推眼镜,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奶奶,三表婶。”
“宁宁…咳咳…宁宁来了…咳咳…”姑奶奶面色一喜,一边咳着一边朝她伸出手,作势要起来。
“你老实的躺着吧。”三表婶温柔的摁下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小心再跑了针,扎一次就是十多块,哪天不是扎个两三次才扎上,图我们钱多啊。”
凉凉的音调近乎刻薄。
“这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天天在身边伺候着的倒不见你给个笑脸。”三表婶说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拿眼角扫了孙宁宁一眼,又扫了她妈妈一眼,冷淡的应了一句, “来了。”不等回话径直走向柜子收拾东西去了,摆明了不要再和她们搭腔。
这般冷言冷语含沙射影,是有多大的仇恨?孙宁宁回头看妈妈一眼,她已是苦笑。在她记忆里妈妈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也鲜有人敢对妈妈甩脸色,除了这几个表亲戚,尤其是这个三表婶。而这些,都是因为她。
顾不得跟姑奶奶说上句话,放下手里的东西又迅速接过妈妈手里的大包小包,拉她坐到床边的凳子上。
这个时候,我要挡在她面前。
“三表婶,我妈买的包子拌的凉菜,你先吃点再拾掇吧。”
妈妈坐定,踢了踢她的小腿,朝三表婶所在地方努努嘴,孙宁宁便懂了。妈妈拉不下面子拿热脸贴冷屁股,却又不想让姑奶奶为难,典型的面冷心热。
妈妈这种别扭中带着点小可爱的性子一直没有变。每每跟爸爸吵了架,爸爸说不过她骂不过她又不能出手打她时就赌气不吃饭,她就默默地戳戳他们姐弟,示意他们出面,她吃定了爸爸不会拒绝他们的要求,尤其是她的。她在家里很少提要求,偶尔有那么一次,爸爸肯定二话不说的就答应了,姐姐和弟弟经常开玩笑说她的话在家就是圣旨。
“唔…我过会儿再吃,我先收拾一下橱子,护士说了好多次嫌我们的乱,我把不用的都带回家了,你看这些水果都烂了……”
该说的说了、该让的让了,孙宁宁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三表婶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就直接略过,她还不知道她那爱贪小便宜的性子?逢年过节去看姑奶奶带去的东西大部分都被她划拉到自己家里,每每都还说得那么好听。最近几年,她这个性子愈演愈烈。正如爸妈所说,姑奶奶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她的三个儿媳哪个不是抱着多拿一点就多得一点的心思来伺候她?
沉默的掂量着手心里的手,瘦的只剩下一层松松垮垮的薄皮包裹着骨头,轻轻地捻一下要过好大一会儿才能舒展开来,颜色铁黄,由于扎过针的缘故大半个手背都是淤青,好像整个手背都是青色的血管,细看来又皆不是。
这不是孙宁宁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手。奶奶弥留之际拉住她的手也是如此,那是她第一次痛彻的理解了油尽灯枯四个字,就好像历经风霜雨雪的枯枝,说不准在哪一刻就折了,而最无力的是,明知道它要折了,你却束手无策。
生老死别,谁也逃不过去。
相较于奶奶,孙宁宁跟姑奶奶更亲,我一出生就被送到她身边,是她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拉扯大。她的第一次哭、第一次笑是对着她,她长出第一颗牙、迈出人生的第一步是对着她,她叫的第一声妈妈是对着她……
所以她更害怕,害怕来不及。她才刚开始赚钱开始有了能力孝顺她,她还没找到男朋友带他回来给她看一看,她还没带她走出小村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她的生命已所剩无几。一想到有一天再也看不到她,眼眶瞬间就变得热热的,扭头看向阳台,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半倚半躺着,占满了病床的长度。
孙宁宁不太会估摸一个人的年龄,凭感觉这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白T恤蓝色牛仔裤,清爽利落的板寸头,黑黑的皮肤,额头下巴上还冒着几颗痘痘,完全是青春洋溢的学生模样。
心下陡然一惊,这样年轻的男孩肾里也会有毛病吗?视线忍不住向上攀爬,一包红嘟嘟的药水已经挂了过半,蜿蜒而下的红色输液管被米白色窗帘滤过的正午日光糅合成水墨红,宛若一道云雨初霁的虹。只是这道虹,美丽,却残忍。
药水急速滴落,快的令她仿佛听见了如雨滴啪嗒啪嗒砸下来的声音。他的心脏能承受的了吗?为什么都没有人替他或者提醒他调慢一下速度?
有水滴从脸颊滑过,凉凉的,孙宁宁猛然想起自己是想找个隐蔽的角度擦掉眼泪。她很少在人前哭,此刻被撞个正着,对方还是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男孩,羞愧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微妙,直觉告诉她这个男孩子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
无暇多想,也不好意思再看这个男孩一眼,摘掉眼镜、拿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再戴上、扯了扯额前的刘海盖住眼睛,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然后转过身来继续拉着姑奶奶的手盯着点滴沉默。在所有人的眼里,她都是一个安静内向的人,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他们也不会觉得奇怪。
妈妈坐了不大一会儿就要回去帮着姐姐照顾还差十天满四个月的外孙了,小外甥因小儿吸入性肺炎已经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她们家今年似乎和医院杠上了,过个年来老人小孩一个接一个的住了进来,这种感觉太揪心了。
医生说,人到了五六十岁,身体里该有毛病就都显现出来了,所以她这次休假除了照顾姑奶奶以外还要领妈妈做一个全面的体检。她在村里的卫生所测着血糖高,就老是怀疑自己得了糖尿病。她网上也查过,糖尿病人会觉得浑身没劲,老是觉得吃不饱,这两点都跟妈妈沾边,令她很不安。
子欲养而亲不待,她已经开始理解并恐惧这句话。她终于肯承认,爸妈是真的老了,而她必须长大了,她要悉心的爱护他们,就像他们爱护小时候的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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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宁宁,你跟小叔说你来了吗?”三表婶像是想起了极其重要的事,连带着脸色都变了,赶紧撂下筷子掏电话,“没说的话赶快跟他说一声,我可不想一回去了他又跟我拼命,直接按554就行,亲情号,不花钱。”
乍然听到亲情二字,孙宁宁不由得心头一暖,无心之说,也许恰是真心流露。
“不用了三表婶,我已经说过了。”这一次对着三表婶发自肺腑的微笑。
“你还是再给他打个电话吧,反正也不花钱,好好劝劝他,别再把我们当仇人了,我这还不是舍家撇业的来陪着了吗?快点快点,他最疼你了,你说的话他听。”
三表婶这么坚持她也不好再拒绝,想必她是真的怕了小叔那爆烈脾气了。不过也多亏小叔这般“蛮不讲理”,才能把她那两个表大爷加一个三表叔制的服服帖帖,哪怕有再多的不情愿都要轮流照顾姑奶奶。
家乡有句老话,癫汉怕楞汉,楞汉怕不要命的,通俗说来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犯浑这些年的小叔总算还有点可取之处,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他。
怕三表婶多想,直接坐在床头按下号码。
长大了心就复杂了,做事之前忍不住先去考虑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且不受控制的要把他人的心思往坏的方面想。当她真正走到了儿时期盼已久的“长大”,才知道它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小叔,我是宁宁。”电话一拨通她先自报家名,怕小叔一看是三表婶的号就上火。蝉声一片争先恐后的闯入她的耳朵里,吵醒了沉睡的回忆,“小叔,你上山了?”
“小鬼,耳朵还是这么好使。”小叔爽朗一笑,“割菜园的麦子呢,咱家的菜园现在换到了南场,还记得南场在哪儿吗?”
“当然记得!”
怎么会忘记?怎么能忘记!
茂密成林下是满山的坟丘,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入深林,每每从那儿经过,大她一旬的小叔就给她讲各种妖魔鬼怪,吓得她尖叫连连,最后的最后一定是她趴在他的背上得意洋洋的喊着“得儿驾”。他背她走出那片埋骨之地,他背她淌过清清河水,他背她回到清贫而快乐家,那时候的他对明天满怀希冀,那时候的姑老爷还健在,那时候的奶奶腰不弯发未白。
那时候,他们都很好。
“我猜也得记得,也不知是谁在这儿吓得把家里钥匙丢了,害得我连饭都没得吃。”
孙宁宁忍俊不禁,难得小叔有这样的好心情,居然提起她小时候的糗事。所以,就算往事如烟,他们都不曾忘记,偶尔自己想起、偶尔听他人提起,嘴角就止不住上扬。
“小叔……”尾音拖得长长的,电波似是把小叔的好心情传给了她,情不自禁就想向他撒娇, “你干活的时候小心点,小心镰刀小心麦茬,别太累了,中午太阳毒就不要下地了,少喝酒少吸烟按时吃饭,一个人在家也要吃的板板整整的,我在这里陪着奶奶,你就放心吧。”
“知道啦知道啦,好啰嗦,挂了,小鬼,不许偷着哭,放心,你奶奶命还长着呢,她还没看到你嫁人,她舍不得走。”
讨厌,本来不想哭的……
“果然还是谁养的谁亲,都没见你这么嘱咐过你三表叔。”
挂了电话,三表婶就堵上这么一句。孙宁宁不知该怎么接,只能干笑。
不过她这句话真说对了,谁养的跟谁亲,所以她一直都把姑奶奶叫做奶奶,小表叔省略成小叔。在她心里,他们就是她的亲奶奶、亲小叔,跟谁也比不过跟他们亲。妈妈常说一句话,不刮春风,难下秋雨,她觉得很有道理。也许她天生凉薄自私,读了二十多年的书也没学会博爱,谁对她好一点她就对谁好一点,她觉得她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不错了。
三表婶塞进去最后一口包子就要走,看得出她在医院里真是待的够够的了。
“三表婶,天这么热,雇个车回去吧。”
送她到电梯门口,把牛奶递过去,其实她还想加一句你带这么多东西,但怕三表婶以为嫌她多拿了东西。但是她的东西真不少,肩上背着一个大的尼龙袋,左手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右手再提上一箱牛奶,看着都重。
“不行不行,坐个小蹦蹦也得四五十块钱,我浑身上下都凑不出来这些钱来。”
“那……那你路上小心,我还得看着奶奶,就不送你下去了。”
听她这么一哭穷,弄得她很不好意思,暗骂自己多嘴。钱包没在身上,她现在身无分文,其实就算有她也不大可能出钱让她打车回家。所以说嘛她这个人很自私,要是爸妈或者小叔,说什么也要送他们下楼再给他们雇个车亲自看着他们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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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三表婶,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姑奶奶时不时的咳嗽声和临床大爷呼啦呼啦的喘气声分外清晰,听得人胸口闷闷的。
隔壁隔壁的病床空着,但是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和药片,应该有人住。标准的三人间病房,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在阳台上多加一张床,这医院不是要验收甲等吗,这明显不符合标准,难道这科的病人特别多?
思索着看向阳台,却发现那包红嘟嘟的药已经空了,输液管上方凸出的那粗粗的一小节也只剩下一丁点,年轻的男孩把整张脸埋在了枕头下,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的,毫无察觉。
轻手轻脚的走进他的床边,上下左右都找了也没找到本该在床头的呼叫按钮在哪儿。她没打过几次点滴,也没一点护理知识,心下一急,只得跑出去叫人。刚好有个护士推着车走过,赶紧叫住她。
“你先去把他的流量调节器给关了,我去拿药,他还有好几包呢。”小护士不敢怠慢,小跑着回了护士站。
流量调节器?这么专业她不懂啊,这孩子的家人也真是的,好歹留一个人看着嘛。一头雾水的又跑回来,眼睛沿着输液管下来在看见那个白色梯形加蓝色小滚轴的刹那瞬间亮了,一下子推到了最底部,滴管里还有小半截药水,这下完全放下心来,忍不住比划个剪刀手,太聪明了啊!
“谢谢。”嘶哑的嗓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这张年轻的脸庞不知什么时候从枕头下面露了出来,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满头是汗,下唇上还有一道明显的齿痕,中间部分已经沁出了血珠。
这……这分明是痛到不行的表现,明明前面看他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痛成这样了?
“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去叫医生。”孙宁宁已顾不得犯二的动作被撞见的丢脸了,刚转身手腕就被抓住了。
该怎么形容抓住她的这只手呢?
一到冬天她就手脚冰凉,冰到骨子里的那种凉,妈妈总说她是死人爪子,这个评价用来形容他的手也绝不为过。像是为了强调这个类比的准确性,身体很配合的打了个寒颤。
疑惑的看向他,他无力的垂下手,一下子又倒回床上,“不碍事,一会儿就过去了。”
像是为了宽慰她,他费力挤出一丝笑容,可是比哭还难看。
当事人都发话了,她也不好再逾矩。
原路返回,无意瞥见了挂在床尾的病例,姓名:许平,年龄:20,病情一栏空白。
许诺的许,平安的平,这么通俗易懂的名字,他爸妈是希望他一生平安吧?
心头随之一轻,相信他会平安的。正值最好年华的孩子,哪会有什么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