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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锦绣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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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如别院门前一道弯弯曲曲的流水,缓缓地过了。朝来的寒雨,晚来的西风,门台边柳树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飘落的柳花从开始的马踏如泥到如今的堆积成灰,梁上的燕子已经养大了几只乳燕,它们飞走了,不知回不回来。
姑娘住在这别院里,已有整整五个年头,自从进了这里,姑娘便很少笑了。裴钟喜爱她那双猫儿眼带笑的妩媚,先时背着父母纳她为妾,自有一番轻怜密爱,久了,兴趣也减了,成日守着一个不笑的女子,像他这样的高门公子如何奉承得来?再说,姑苏是繁华地界,这里绣楼林立,吴娃就像琼林堆雪,娇柔可爱的女子多得数不胜数,裴钟自会有一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痴醉。
不过半年的光景,别院里,裴钟的身影稀少起来,隔三差五来一次,大半是吃醉了酒,一身的脂粉香浓,搂着姑娘笑着叫“心肝儿肉”。姑娘默默地忍着,不想一次拿了半盏酸汤与他醒酒,那汤稍微热一些,吃在裴钟嘴里麻了舌头,裴钟一巴掌打过去,姑娘就如一枝柳条,被甩在地上,额角撞上紫檀木的家具,往外冒血,姑娘毕竟是肉长的身子,吃了痛难熬,两眼沁出泪花来。裴钟乜着醉眼,冷笑一声:“你也会哭?我只当你无知无觉。先时捧着你你不知趣儿,现在哭什么劲儿?”姑娘低头,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按住出血的额角,咬牙忍住身上的痛楚,晃晃悠悠起身,朝屋外走去。
如是,又过了半个月,姑娘与老奶奶在别院住得安稳,裴钟一直没来,下人仆妇自然也不奉承她们娘儿两,两人也乐得自在,一应大小事务自己操办,有时实在办不来,幸亏家人里面有一个中年男人,名唤顾有德,他为人老实,见母女二人不容易,时常照顾,母女二人知道他的好,但毕竟男女大防,何况半个主子和奴仆之前确实不该牵扯过多,因此,之间不过是止于礼的交接,即使要谢顾有德,也不过那些钱赏他罢了。但人多嘴杂,况且专有一等好事的,平白嚼人舌根,兼有一等欺软怕硬的,嫌弃姑娘不知巴结,弄得裴公子也不大来,下人们少了好些赏钱,光这样说还不够,便又揣测道:“莫不是这小娘看上了顾有德?赶走了公子,好叫他们一对做成鸳鸯!”闲话自然比好话传得远传得快,像姑娘这样给人做小的,又放在外宅,便又低人一等,来送月钱的家奴耳朵里刮进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回去学了说给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焉有不知道的道理。
一日早起,姑娘忽觉恶心,呕了些酸水,吃早饭时又咽不下去,精神恹恹的,老奶奶便请顾有德叫大夫来,大夫来了诊了脉,恭喜道:“奶奶这是有喜了,小子开几帖补药,吃下去静养着,自然出不了差错。”姑娘在帐子里听着,心里酸酸的闷闷的,等大夫走了,老奶奶进来陪女儿说话,见女儿的神色,便道:“这是命,你既然有了他的孩子,便安安心心养胎,娘看着你,不会有事的。”姑娘叹一口气,道:“娘,这孩子既然来了,就是我和他有缘,官人若是知道了,不知是什么心思?”老奶奶拍拍她的手,“傻囡,别胡思乱想了,和娘一道做些活计,孩子出生用得着的。”
姑娘点头,拿了料子和她母亲一起,一针一线绣起来,因着她怀孕,老奶奶不叫她多累,常常做一会子就叫歇了,老奶奶自己一人做,姑娘说:“娘,你年纪大了,这些东西太细致费眼睛,我自己能做,别把你熬坏了,我还能指望谁?”老奶奶说:“你太小看你娘,我绣这些东西只消看个开头,下剩的手摸着就可以了。”姑娘笑着看母亲飞针走线,不一会儿鲜红的肚兜上就绣出了莲蓬荷花的图案,对着阳光,舒展花叶。
“娘,为什么绣白莲?”
“白莲素净,你要是生个女儿就要像白莲花那样才好。”
“那我生个弟弟呢?”
“莲蓬里面结莲子啊,弟弟也好啊。”
“娘真厉害。”
“这个肚兜给你戴着,讨个好口彩。”老奶奶结束了最后一针,把肚兜交给女儿,姑娘看来看去,喜欢的了不得。
转眼又是三个月,姑娘的肚子大起来了,行动越发不便,老奶奶毕竟年岁大了,服侍女儿力不从心,家下人算盘珠子一样——拨一拨动一动,姑娘忍着,劝老奶奶:“娘,你别跑前跑后的,我什么也不要。”老奶奶看着女儿有些浮肿的脸,眉毛一动,“要不,娘给你缝一个小丫头来伺候你?”
姑娘瞧了瞧堆在榻上,已经绣得了的衣物鞋子帽子,花团锦簇,光艳夺人,都是为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预备的,那些绣在上面的鸟儿虫儿,在阳光下会叫,舒展羽毛和翅棱儿。姑娘知道,老奶奶技艺高超,只是绣出个丫鬟,未免有些不妥,家里平白无故多出个人,又不知要引起多大的动静。
“娘,不要了,我自己有手有脚,现在也动得了,到不能动的时候,她们也不会不管的。”她们指的是别院里的婆子丫头,姑娘这么说,一是心善,二是为了宽母亲的心。老奶奶叹一口气,道:“娘没本事,你做了人家的小老婆不说,到了这个时候还没人问你……”姑娘沉默,接着流下眼泪来。
不想过了几日,裴钟竟然回来了。应门的仆人慌忙开门,讨喜道:“爷回来了!奶奶有孕已经五个多月了,小人在这里先给你道贺了。”本以为这些话儿能得赏,谁知裴钟顿时翻脸,一脚踹开仆人,怒气冲冲地往里面走。
一路丫头婆子见家主一身戾气,腰上佩剑,都避让不及。裴钟一径去了内室,但见姑娘独坐榻上,手里拿着一双小孩子穿的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裴钟看着那笑意碍眼,这个贱人,平日里木头人一样,没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也会笑!姑娘听得门一响,抬眼就见裴钟走到了眼前,一时间有些惊讶,但也扶着肚子慢慢站起来,垂首道:“官人回来啦。”
裴钟冷笑一声,道:“看你有了身子,脸色到比以前好了,看来我不在这里,倒比在这里时强些!”姑娘不知道他哪来的怒气,偏过身子就要走开,裴钟见她这般不冷不热的模样,怒火更胜,一把扯住她袖子,掼倒在榻上,指着她骂道:“贱-淫-妇,你在这里摆什么奶奶-的款儿?你肚子里怀着忘八崽子,还想要充我的孩子吗?”姑娘被他骂得一愣,片刻醒过来,抬头看向裴钟道:“官人骂我我不敢还嘴,只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有屈,你把你的孩子说成是忘八崽子,那你是什么?”
裴钟何时见过她这幅模样,怒火攻心,对着她的脸就是几个巴掌,又上脚来踢,姑娘惊得护住肚子,裴钟骂道:“你那偷养的汉子在哪里?我在这里打你这个婊—子,他难道不来挡一挡!趁我不在坐下这等腌臜事,倒有脸说是我的孩子,我不稀罕做忘八!”一边骂,一边扯住姑娘的头发,把她拖下榻来,姑娘拼命挣扎,大声呼救,响动惊了外面,老奶奶厥着腿跑来一看,吓得挡住女儿的身子,直叫道:“官人打我女儿做什么!她怀着官人的孩子,官人怎么说动手就动手!”裴钟大怒,一脚踢开老奶奶,道:“老虔婆,你来这里帮着你那不要脸的女儿一起骗我,我在外面早听说首尾,你这老贱-人还要瞒我!我今日回来不做个了断,便不是裴钟!”说着,一叠声叫人把顾有德绑了来,谁知顾有德早听见风声,不愿连累在内,一早跑了,裴钟不由变色,心道:“奸-夫必是害怕事情暴露,先自逃了,留下这淫-妇和我充幌子!”
原来这几个月裴钟不在姑苏,回了京城,家中正为他寻觅良配,前番定下了苏御史的千金,苏小姐既有这样的出身,又兼美貌,京中都赞纨心蕙质,父母又是爱若珍宝,裴钟自然满意,一则自己以后仕途坦荡,二则未婚妻容色不凡,因此几个月极力奉承苏御史夫妇,争取要做个东床快婿,姑苏这边的事情也顾不了许多。但渐渐的不好听的话传到京城,连裴钟父母也知晓,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苏御史也差人来问,裴钟极力辩驳,这才稍稍减下嫌疑,不过苏御史却不如先前那般待他热络,苏夫人更是不喜,觉得这未来女婿不稳重,他父母也骂了裴钟,金城公主自觉失了脸面,怒斥儿子,叫他速回姑苏料理清楚。
一路上裴钟窝着火,又听到姑娘身怀六甲的消息,更是怒气冲天,今日见了面,又是这等局面,早已经气得红了眼,拔出佩剑想也不想,一挥而下,剑刃闪出寒光,一道血舞瞬间蓬勃升起。老奶奶大叫一声,扑上来夺他的剑,却不想女儿已经被剑劈倒,满身满地一片血红,女儿脖子上一道裂口,汩汩冒出红色。
老奶奶拖着瘸腿爬到女儿身边,捧起女儿的脸不住地叫她,女儿早已死去,垂着将断欲断的脖子合着眼睛,一头乌发沾得湿淋淋的全是鲜红。
裴钟冷冷看一眼死去的姑娘和趴在她身上哀哀哭泣的老奶奶,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年后,裴钟娶亲,京城大道上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而过,人群挨挨挤挤,都道苏御史嫁女和别家不同,怎么不同?单单看这花轿就比别家出色,上面绣的人物花鸟,凤凰百子无一不是精细至极,活灵活现,在天光下栩栩如生。裴钟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花轿前面,春风得意,不想道路上有个坑,马蹄膈了一下,后面抬轿子的轿夫忙停脚,花轿堪堪一晃,走在花轿边的陪嫁丫头冲轿子里的苏小姐道:“小姐莫慌。”轿子里安安静静,并没有答应的声音,那丫头暗自奇怪,过一会儿又想:小姐出嫁,自然心思多,不愿说话也是有的。
大队人马到了将军府,喜娘扶了新娘同新郎一道入堂,拜了父母天地,交拜毕,送入洞房。此时天色已暗,洞房内蜡炬高燃,照得四下浮光如海,喜娘并一干婆子丫头都等在洞房里,要看新郎拿秤杆子挑起盖头,一窥新娘颜色。裴钟笑嘻嘻地接过秤杆,却听一个妈妈道:“官人休要鲁莽,我家小姐最不喜欢人多,这里一干婆子丫头看着,我家小姐该要生气了!”众人都道:“这是规矩,哪里有不看新娘的道理。”妈妈道:“你们若要这样,惹恼了我家小姐,御史大人知道了又生误会。”裴钟本来不愿意听这妈妈的话,但见她提起自己的岳父,便知这位苏小姐不好惹,先前闹出姑苏的事情,今番若再热闹她,岂不是自讨没趣,因对众人道:“你们先下去,我自看了新娘就去接待宾朋。”众人只得答应。
妈妈留在最后,走之前朝小姐看一眼,笑了笑,跟着众人出去,慢慢阖上房门。
裴钟等着她们都走了,方才敢去挑苏小姐的盖头,想着她无边艳色,心内不禁一阵激动,秤杆握在手里倒有些重似的……
那边宾客都等着新郎出来会客,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有人开始玩笑,道:“别是贪看新娘,出不来了吧!”这话听在裴钟父母耳朵里,又是气又是恨,裴父交代妻子,叫她速去洞房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金城公主也觉面子难堪,起身扶了丫鬟便去洞房查看,走到半路上就见一个婆子面无人色地跑过来,一看见她便大哭大叫道:“夫人,可了不得了!”说着,又哭起来,洞房却也隐隐约约有哭叫声。
金城公主慌忙赶去,推门入内,早有一干下人拦着扶着,金城公主心突突直跳,慌乱推开众人,刚想训斥几声,却在抬眼一瞬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裴钟双目爆出,面色青紫,一副惊悸至极的神色,僵直地挺在榻边,已死得冷了。榻上坐着穿了大红喜服的女子,腰身粗肿,仿似怀孕,凤冠下一张脸苍白如纸,面目却不是苏小姐模样,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红唇紧抿,尖尖的下巴连着脖子延伸到衣襟中,其上一道长长的裂口,用针线缝合,但仍旧清晰可见……
喜服女子扯动嘴角,牵起一丝丝绸才有的纹路,只听她清幽说道:“娘的针线真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