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慕离兮

1、沧流

　　世人皆知，中原大地被划分为八大州郡，各州以一城为中心四周环饲，形成一方势力。各州独享各地天然资源，以一方水土养活一方百姓。
　　殊不知，中原曾分九支州郡。而百余年前，漉州沧流城一夕封城，以禁锢之咒封印，城外人可进入，但城中人却再也无法踏出城外一步。随时间流逝，妖物四起，沧流城一时间竟沦为妖界之城。原属漉州之中小城镇各自投奔其他州郡。自此，沧流城彻底孤立，寻常百姓不得接近城池方圆百里。
　　近年来，更是异事频发。中原修仙门派遣弟子往沧流城破除禁制降伏妖物，却无一人生还，或传其已为妖类同化，或早已长眠于此。
　　从此，再无人过问沧流城之事。

　　沧流外城议事厅。
　　“首领，最近内城不太平，那些小妖似乎欲破困而出。”黑衣横刀的少年恭敬地向背立于他的白发少年行礼，“不知是否需要属下镇压此事。”
　　雪衣白发的少年负手而立，望着殿内墙壁上镂刻的金银花纹，轻笑：“那人以驱驱几只小妖便想破开禁忌之印？他只怕是想试探你我罢。”他停顿片刻，“这些年封印早已松动，内城浊气散逸，连外城的妖类都难免受侵蚀，更何况城中的普通人类？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首领，那封印之间……”
　　“我与你同去。”白发少年冷然转过身子，未被头发遮住的血红色瞳孔骤然劲射凌厉的光芒，“每回封印异动都会有人误入，若是被那人发现恐怕对情势不利。思堂——”
　　黑衣少年顿悟，“属下明白，这就去准备。”
　　目送思堂离开议事厅，白发少年忽然勾起一抹凄冷的微笑，苍白的脸上忽地显出一片诡异的苍青色痕迹，瞳孔更是比之先前又晕染了一层氤氲黑气，妖异而可怕。
　　“呵。”
　　自怀中取出青瓷小瓶，往口中灌下一粒丹药，稍作调息之后，白发少年拂袖离开大厅。
　　每月都会有一日，内外城封印达到最脆弱的时候，内城浊气便会流窜于外城各个角落。也每到此时，他的身体便会受浊气影响虚弱到难以调控自身的气息而毒发于形。可却唯有这一股浊气，得以让他独特的体质汲取灵力，这数年间他妖力精进如斯，只怕是那人也想不到的吧。
　　他平静地站在封印之间附近的石座之上，冷然看着封印守卫与作乱的小妖相互搏斗。
　　封印松动之时，灵力足够的充沛的人都可以气凝为虚形，暂时越过封印。
　　思堂早已启动禁血之阵，落入阵中的妖类瞬间为阵眼所吞噬，于天地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远古的禁术，被打入阵的仙神魔重归六道往生，而人鬼妖——将永无轮回。
　　眼见同伴们被打入禁血之阵，作乱的妖类忽然灵力爆发，将所有的妖力都输给为首的魅枭，片刻之后，它果然腾空而起，虚形竟又化为实体之象，尖锐的翅翼如利刃般向白发少年极速袭来，掀起大片疾风呼啸。
　　“不自量力。”
　　他冷哼一声，反手一挥，便于身前立起一道巨大的无形屏障。魅枭的气力仿佛一瞬间被他抽离，还未触及他分毫，便已凭空撕裂而开，只落下斑斑血迹。
　　连为首的魅枭都被如此轻易地斩杀，余下的小妖顿时没了主意。思堂快如鬼魅的身影穿梭其间，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倒下一地的尸体。
　　“哼，如此不济。”
　　“思堂，我们回——”不等白发少年说完，封印之间忽然白光大盛，一股陌生的灵力忽然窜出，非人非妖，而是如仙人一般纯冽干净。内城封印本就为仙人所设，这股清冽之气竟能在封印正中破开一道小口，甚至有继续向外扩张的趋势。他心中一紧，闪身掠至破口之前。
　　“该死！”若是封印被这莫名之人解开，那么他这些年的一切都白费了。
　　他以自身妖力阻遏这股纯清之气，两相碰撞之下，他胸中忽然气血翻涌。
　　那股灵力竟然可以减轻他身体的苦楚！
　　仿佛与体内的毒素相互斗争一般，他体内有两股不同的力量相互冲撞。就当他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那股灵力却自己停了下来。
　　眼前更是一片刺到睁不开眼的白光。
　　他正准备看个究竟，却有人直愣愣地撞进了他怀里。
　　“对、对不起！”那人在他怀中抬起头，清澈的双眸望向他的眼睛。
　　就是这股不同寻常的灵气！他觉察到怀中女子的气息，心中一凛，半扶着她的肩，将她推离他的怀抱。“无妨。”
　　“笨蛋煌，就是你非要让小絮往法阵里灌什么灵力，你看把我们传到什么地方来了？”
　　封印之间里陆续走来一男一女，红衣少女英姿飒爽，舞着拳头就砸向身边的少年：“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呗。”蓝衣少年眼珠子转了转，笑眯眯地打量起这座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城镇。
　　昏暗不见天光，整座城就像笼罩在黑气之下，毫无生气可言。四周高台上皆是幽异的烛火，苍灰与明黄相映的光芒，隐隐透着些许苍凉的味道。街上往来的人很少，放眼望去也不过寥寥几人。倒是眼前这位风姿不凡的少年，仅仅只是站在原处，就自然而然自周身散发一种难以让人移开视线的气势。
　　“小絮，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红衣少女扬声道，“咱们赶紧想办法回去呀，让你们不要乱碰那个法阵你们偏不听我的。”
　　法阵？这两个字吸引了白发少年的注意。
　　他开口问向那个依旧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你们是什么人？”
　　“我叫王蓬絮，他是南宫煌，她叫温慧。”王蓬絮一一指着解释，“对不起啊，那个，我们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南宫……煌？”白发少年心头一震。
　　王蓬絮讶异地看着他：“什么？”
　　他摇头：“没事，你们叫我星璇便好。那，你们又是为何会来到此地？”
　　“唔……我们在水越城里碰到了一个法阵，就是那个法阵将我们传到这里来的……”
　　寻常法阵怎么可能突破封印禁制将他们传送至此——但若她所言非虚，那么这凭空而出的法阵……星璇思索了片刻，转身吩咐一直侯在身后的思堂：“你先回去，小心那人动作。”
　　“属下明白。”
　　待到思堂离去之后，星璇才复又说道：“沧流城久不见外客，城中并无寄宿之所。在下是外城主事，几位若不嫌弃，来我府上稍作休息可好？”
　　南宫煌三人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再加上处处透着与平日所见完全不同的诡异，决意还是先跟着面前这个主事人先休息一番再做打算。
　　南宫煌当即点头道：“也好，那就多谢啦。”
　　王蓬絮一动不动地盯着星璇的手腕，他的手上已经显现了些许的青色暗痕，被他小心地掩在黑色护腕之下。若不是她太过敏感，几乎都要觉察不到。
　　直到星璇领着他们往府邸走去时，她依然怔怔地望着他，失神地跟上他们的脚步。

　　沧流外城东是星璇的府邸。
　　比起一路过来的民居，星璇的府邸尽管并没有其他八大州郡主城主的那般奢华，也因为凸显身份之不同而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庭院。
　　空寂的一座庭院。
　　他们刚一踏进院子，就有一股莫名的萧索之气袭来——可却说不清这股气息到底是从何而来。温慧从小在军队里长大，边疆荒芜之地见得多了，星璇这座院子在她眼中倒可以算得上是清雅了，有山有水有石桥，潺潺的水声衬得周围都沉静了下来。南宫煌对住行不甚关心，眼瞅着这座院子只觉得它干净得有些可怕，半点儿生人气都没有。
　　只有王蓬絮一个人发现，只有星璇的府上没有种任何一株植物。
　　沧流城虽然与其他城镇不同，但毕竟这一路行来还是有不少奇花异草的，反倒让她大开眼界。可一走进这做院子，她就觉得荒凉。从主人，到整座院子，都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生命力。
　　闻不到熟悉的花香，王蓬絮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鼻子。
　　“小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温慧察觉到王蓬絮的异样，关切地问。
　　星璇与南宫煌也回过头来看向她。王蓬絮抬头对上星璇的眸子，不知为何心忽然猛地跳动起来，慌乱的将视线收了回来：“我没事……”
　　南宫煌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几眼：“絮儿你要是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别硬撑着。”
　　“好……”
　　星璇了然，指向北边一排整齐的小屋，温声道：“那些屋子都是空的，每日都有人来清扫，你们可以放心住下，明日再研究如何回去也不迟。”
　　“你可真仗义，还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真是太感谢了。”南宫煌拱手作揖，“咱们不如交个朋友吧，多个朋友总没什么坏处嘛。”
　　星璇眸中一暗：“既是朋友，那就不必言谢。”
　　“哈哈，也对也对。”南宫煌大笑道。
　　星璇来回扫视了三人一眼，点头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们早些休息吧。”
　　“嗯，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温慧爽快地笑道，拉着南宫煌就研究客房去了。
　　王蓬絮有些出神地望着星璇，眼中尽是茫然与不解。星璇读懂了她眼里的情绪，默默低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等有机会我再告诉你吧。”
　　说罢，他转身便离开，全然不给王蓬絮任何说话的机会。

　　回到自己的屋子，星璇反手合上了门。走到主厅正中，以指尖凭空画出一道状似法阵的图案，指尖将起终点合并之后，整个法阵莹然亮出幽蓝色的光芒，隐约自正中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思堂，情况如何？”
　　“内城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那人好像也没有发现这三个人。”
　　“好，继续盯着，若是有什么事立刻向我汇报。”星璇长叹。
　　“属下明白。”思堂的语气忽然有些许犹豫，“不过……首领，今天那个女人……她似乎是……”
　　星璇语气骤然冷冽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需要。”
　　“可是你的身体！”思堂也变得急切起来，“这么好的机会！”
　　“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再说。”
　　思堂不再说话，直接从法阵正中消失无踪。
　　这个人，分明是关心的出发点，闹得最后非要乱发一通脾气。星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坐下休息。今日他实在是太过疲惫，连番的灵力损耗完全超出了他身体的负荷。整个人陷在椅子里，连呼气都变得短而急促。
　　“笃笃笃——”
　　忽然有人敲门。
　　星璇从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屋子，就连思堂也必须事先汇报。屋外此人想必便是今日领回的三人之一。
　　其实他根本不用想就知道门外的人是谁。
　　他起身开门。
　　“对不起，我……”王蓬絮有些局促不安地低着头，“我就是想来看看……”
　　“进来吧。”星璇疲惫地说道。
　　王蓬絮走进屋子，等到星璇重新合上了门，才细声轻道：“你……是不是中了毒？很严重的……”
　　“……是。”星璇并不否认。
　　王蓬絮看着他的眼睛，迟疑了许久：“我可以帮你……”
　　“不必了。”星璇立刻拒绝，“你修成人身不易，何必白费修为。”
　　王蓬絮急忙摇头辩驳：“不是的！就算现在没有大碍，但是我察觉得到，那个封印之后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浊气，这股浊气和毒素相融合会加重你的病情……长此以往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我现在没有炼成五毒珠，没办法完全帮你解毒……但是只是缓和一下的话，不会损害我的修为的。真的！”
　　“……好吧。”星璇无奈地妥协了。
　　王蓬絮终于舒开了紧皱的眉，脸上重又扬起了属于她的微笑。并指念诀，指尖凝出细腻的白珠。星璇只觉得身子忽然轻松了许多，缠绕他许久的痛楚一瞬间减轻。
　　这种感觉，就仿佛在封印前两股灵力相冲一样。
　　虽然体内真气流窜，但整个身子却忽然温暖了起来。
　　“多谢。”
　　王蓬絮摇了摇头：“这只能暂时缓解一下罢了……还是要想办法彻底医治才行……”
　　“呵，十八年了，谈何容易。”星璇忽然笑起来，“此事以后再提。”
　　“是……”王蓬絮怯怯地点头应着。
　　星璇见她这般模样，心里终是有点不忍，安慰道：“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你不用太过担心。先前见你似乎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唔，其实……”
　　“嗯？”
　　王蓬絮的脸忽然变得红扑扑的：“其实……我饿了，想问问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饿……了？”星璇惊讶地看着她。
　　“……对不起……”
　　星璇忽然被她的样子逗笑了：“沧流城里没有客栈酒家，我们平日也不需要进食……你等一下，我去给你做。”
　　“你……做？”王蓬絮呆怔地看着他。

　　星璇府上自然是有厨房的。
　　他平日并不吃这些，只是烹饪一直都是他闲时的娱乐，从来没有荒废。王蓬絮在他身边看着，笑眯眯地嗅着锅里腾腾升起的香气，不由地赞道：“哇，真的好香，你闻闻看！”
　　“……我闻不到味道。”星璇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锅中的油星忽地发出“滋拉”一声轻响。
　　王蓬絮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等下就好了，你先去前厅吧。”星璇温和地笑着，“如果太饿那边台子上有些果子，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你可以尝尝看。”
　　“谢谢你……”王蓬絮抱起果子，眼睛眨巴两下，挑了个小果子，递到星璇嘴边。
　　“你……”星璇错愕地看了她一眼。
　　王蓬絮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盈盈地看着他：“你也尝一个吧。”
　　星璇手中还抓着锅铲，只得张开嘴咬住那颗小果子。他自然是尝不出什么味道的，不过这果子鲜嫩多汁，用以解渴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果子挺甜的，而且也有种很特别的香味。”王蓬絮举着果子就咬了一口，“你的眼光真好呀。”
　　星璇不语，将锅中的菜尽数倒进盘中，他煮了三道菜，依次排开在台子上，热腾腾的雾气伴着诱人的香味，惹得王蓬絮食指大动，索性就取了双筷子直接在厨房里就吃了起来。星璇抱着手臂倚在墙上望着她饕餮的模样，心中骤然生出一片暖意。
　　妖类是不需要进食的。
　　他所做过的食物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吃过，他不能吃，而别人吃不到。
　　他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连吃着东西都可以这样的快乐。
　　她就这样笑着吃掉他为她做的食物。
　　心中那股莫名的情感忽然愈演愈烈——看着她，他竟然会觉得心中如此的温暖。
　　忽然想对她很温柔很温柔。
　　“咦？你怎么盯着我看呀？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王蓬絮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是不是我吃东西很不斯文呀，唔……我太饿了有点忍不住……”
　　“真的那么好吃吗？”
　　“嗯，嗯，特别好吃！”王蓬絮用力将口中满满的菜肴吞咽下肚，“我从来没有吃过比这个还要好吃的菜。你平时都不吃的嘛？真是好可惜——”
　　星璇黯然地垂下眸子：“我没有五感，这些食物在我看来不过味同嚼蜡。何况身体的缘故，偶尔吃些食物也会毒发，所以……”
　　“你也尝一尝吧？”王蓬絮指了指盘子，“唔，还是算了……如果又毒发了……”
　　“没关系的。”星璇舀了一勺汤汁，一饮而尽。
　　王蓬絮笑吟吟地问道：“怎么样？”
　　第一次，吃下食物之后竟然会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感觉——从来尝不出味道，但是他几乎已经可以感受得到属于美食的那一种独特的滋味。“嗯，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