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信差，跑得快》一方

1、欺负人的驴子

　　蜀中多雾雨，一到夏天就显出坏处来，再好的凉性丝绸都巴到身上，湿嗒嗒透不上气，折磨得神经脆蹦蹦。
　　不光如此，蜀中栈道多依江而建，两旁山石峻峭，稍不留神就是一场泥石流，不管树啊人啊房子啊统统都埋上。远远看去，仿佛青山无辜，几行纵横老泪。
　　客栈老板每天对着那几行老泪，活得倒是蛮有滋味。
　　这时节江里的鱼正长得欢实。老板家修在江边，不远有处溶洞，暗流汹涌难测深不见底，从来没人敢进去过。
　　但这溶洞内里另有天地，每到雨季涨水，洞口总要涌出大股清甜泉水，还有水里成群不知名的肥美小鱼。长不过七八分，重不过斤许，肉质却出奇的好。
　　真是老天赐宝，老板笑嘻嘻扩建了院子，将洞口牢牢围进自家地盘，再修个大池子，请到大厨两名，托出远门的老乡放放风。于是每年夏季都无数人有钱有闲人慕名而至，一睹奇景之余，大快朵颐。
　　啊，对了，护院也少不了。
　　有些身份的人，总有气性，没有身份的人，坏脾气的也不少，一群人挤在山洼子里，难免有个吹胡瞪眼的。
　　如果遇见特殊情况，护院的重要性就更加突出。
　　比如今天院子里就来了位打尖的姑娘。
　　姑娘也就罢了，还是个漂亮又漂亮的姑娘。
　　姑娘一身衣服料子极好，虽稍嫌颜色显眼些，但十七八的女儿家正是枝头新鲜脆嫩桃李杏梨花，招摇些又何妨。
　　一把随身长剑做工也好，生怕不被惦记，又嵌上十多颗红紫宝石，随便抠一粒都能将老板满池子的鱼都买下来。
　　比宝石更亮的是姑娘一双眼，点完香醋鱼后满院子的打量一番，攥着几十条魂儿收回目光，一头扎到胳膊里，竟是赶路得累了，说睡便睡。
　　众人还没回神，七弯八曲栈道上咵哒咵哒一阵响，极肥一头青驴。
　　驴背上极清瘦一身布衣裳。
　　大热的天穿着件冬天才有的御寒衣不说，还生怕不够暖和，一双手都拢进袖子，脚底布鞋也极扎实，鞋底比普通货色足足厚上半寸。
　　小包袱抱怀里，低着头一点一点。
　　好么，这位是更会睡的。
　　青驴偏过头望一眼客栈——倒不是傲气，驴的眼睛本就长在脑袋两边么，似乎明白是到了歇脚地方，高兴地一声欢叫，步子突然加快。
　　青城派几个清字辈弟子坐在靠近院门地方，看见肥驴失心疯一般直冲过来，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虽然不想冒冒然逃开跌了身份，心里不免警觉起来。
　　然后几人同时都以为自己迷了眼，这疯驴呲着口花花大白牙，似乎在笑？眼见就要撞到院外土墙的时候，猛地一收脚步。
　　所有人巴巴望着布衣裳轻飘飘越过坐骑头顶，噗叽一声拍到土墙上，听得浑身一疼。
　　从墙上缓缓滑落地面的短短时间里，所有人也都有些明白，这么厚的衣服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青城派小弟子周清汝离得最近，见人实在摔得惨，正寻思着要不要上前扶一把，灰衣裳哼哼唧唧，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
　　小脸大眼睛，眉毛头发都浓浓，顶着脸颊两团红，大约是热的。第一眼看上去是个挺漂亮的——男子？女子？
　　实在穿的邋遢，哪里有个女孩子该有的样儿。
　　结果一开口还真是女子声音：“老板，有白面馒头么？”
　　周清汝立马庆幸自己慢了一步，没管闲事。
　　众看官但凡本地出身的，脑海里不约而同闪过俩字：土憨，还是带儿化长尾音那种。只会官话的，就只好遗憾地用个呆字苍白形容了事。
　　穷客也是客，老板会做生意，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摆副势利眼，吩咐伙计打包十个馒头上来，还不忘大方问一句：“院子里有老鹰茶，不值钱的，小差人可以装些上路。”
　　生意做了十多年，见识何其广，一眼看出怀里灰扑扑包袱其实是个褡裢，上面白线绣一个“行”字——尽管也已经灰扑扑，想必褡裢背面还有个“信”字。官家徽纹是最低级的县郡，看来是个普通信差，每年打门前过的，没一千也有八百。
　　小信差连连道谢，回身就去摸系在驴背上的水壶。不料青驴嗤着鼻子一别身，捞个空。
　　立马苦了脸，转到驴头前方，伸出一根指头。
　　青驴望天。
　　咬咬牙，两根指头。
　　青驴观地。
　　心痛的比划出第三根指头。
　　瞪起驴眼，扬起蹄子要踢。
　　小信差哇地连退两步，终于五根指头全撒开，没有山风也抖抖抖，另一手捂着脸不敢再看。
　　这才拿到水壶在手，认真数出十文钱结了馒头钱，忍痛又数十文：“老板，要五个肉包。”
　　于是众人放下筷子酒杯，一起看她哭兮兮拿着肉包喂驴：“吃完了就赶路，好不好？”
　　驴子也会吃肉？
　　不但会，吃得还挺欢。
　　吃到一半，天突然黑了脸。
　　女孩子可以不太像女孩子，夏天却一定要像夏天。不一会就乌云临头，哈哧哈哧直喘。
　　院子里的人都急忙往屋内跑，转眼间只剩趴在桌上无动于衷的漂亮姑娘，以及捏着肉包发呆的小信差。
　　老板好心出声劝：“小差人，下了雨山道不好走，还是进来躲躲吧，驴子我叫人帮你牵到后院去，保证淋不着。”
　　小信差极其哀怨回头望望老板，突然扑上去抱住驴颈不撒手，怒喊：“听见没，不赶路了！吐出来！吐出来！”
　　被周清汝好劝歹劝进屋时，肉包一个没剩不说，衣服上还多几处黑印子。要不是周清汝及时出手拉走，驴蹄子怕是要蹬到某人脸上了。
　　两手空空愣好一会儿，含着两泡泪转头找老板：“有最便宜的屋子吗？”
　　老板被问住，好一会儿才勉强点头：“有，有的吧？”
　　小信差拍拍褡裢，郑重声明：“要真的很便宜那种哦。”
　　“……小差人这边请。”
　　“老板叫我名字就好了，小差人小差人的，听着多不好意思。”小信差眼睛大大，十分认真地自我介绍：“徐欺。双人徐的徐，欺负人的欺。”
　　也就是被欺负的欺。
　　大雨连成线将天地串到一起，衬得一张脸水汪汪，还真是个挺耐看的女娃儿。众人这么想着，也就各自散去。
　　没人再注意到原来睡得正香的漂亮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原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