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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擦肩(上) ...

  •   报纸在沈芝山的手里翻来覆去了几遍,连犄角旮旯里的寻人消息都看完了,方才恋恋不舍地咳了一声,将报纸折起来压在了胳膊下头。
      帐房里三个小会计在算账,沈芝山的眼睛从镜框上头威严地一扫,缓缓地低下头喝茶,狭小安静的房间里只听见算盘珠的噼啪和他刺溜刺溜嘬嘴的声音。他是松城人,十五年前来的江州,在荣兴记待了五年,从茶水伙计爬到了帐房管事儿,也算是志得意满称心如意,如今有些年纪,成了个老人,老人有老人的实惠,人人见了都还称他一声先生。他想着上是上不到哪里去了,可这样过一辈子也不亏,于是琢磨着,等年底的红包银子到手就带着家里的回趟老家,要是那边价格公道,说不定还能置块地,也算是衣锦还乡,这么一想,似乎看得见连被人捧手道贺,无比艳羡的风光,只可惜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惊动了这一池的好梦。
      进来的是外头当铺的王掌柜,当铺捱着赌台开,一进一出,一个老板,左右不肯给来寻开心的人剩下点东西。后头的帐房通着两家门面,两本账都在沈芝山的手里。
      “陈先生来了?”王掌柜正往茶缸里倒开水,扑面的热气糊了他的眼镜,一抬头,白茫茫地瞎了。
      沈芝山摇头回道:“在外头场子里呢。”
      王掌柜哦了一声,取下眼镜,用袖管擦干净了水汽。“听说这几个月半夜等在外头剥猪猡的少了啊。”他闲扯着,一边将圆眼镜驾回了鼻子上。(注:彼时江州的赌场外头,半夜里经常有流氓蹲点,看见有赌徒出来,便劫财抢衣,将赌徒赤条条绑起来,俗称“剥猪猡”。)
      “嗯,这几个月倒是消停了。连给了几个月的钱了。”沈芝山看看四下没人注意,压低了声音道,“陈老板的主意,没见过有这么做的。”
      “一个混混给多少?”王掌柜凑过来问,就看见沈芝山升起一个手掌露出了五根手指,激得王掌柜啧啧的可惜。
      “出手还真是大方咧。”
      “可不是么,不算账不晓得难处啊。”
      王掌柜忙不迭地点头迎合,大大小小的人物他看了不少,可在陈鸿熙身上,他还真是看走了眼,原以为他不过是靠着和阮先生的大太太黄宛莲的关系才能进来得一份长生俸禄。谁知道竟然风生水起,大半年时间就得了阮先生十分信任,将赌档的生意全部交给他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场子倒也管下来了,三年里没出一点纰漏,少见的能干。
      其实要说陈鸿熙的模样吧真是有点邪,乡下来的,可五官长得格外洋派,高高深深,尤其那双眼睛,比寻常人要淡些,琥珀似的,看人的时候眼睛一眯,说不出的阴沉。
      “阮太太格外喜欢他。”
      “他救过太太的命,太太自然喜欢他,说他机灵”
      这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秘密,沈芝山讳莫如深的样子,但又带了几分矜持的得意,巴望着你能请他讲,好显得他能耐。王掌柜心里痒痒,多求了几声,沈芝山半推半就地说了下去。
      “去年阮太太生病,被人在药里下了毒,是陈鸿熙发现的,药都到嘴边了,他冲上去给掀了,药水翻到地上还滋滋的响哦。”
      王掌柜听得一愣,嘴里道:“也是他个造化哦,怎么就被他发现了。”
      “据说是闻出味道不对。”
      “哪里能鼻子那么灵光,又不是狗。”
      正说着,又有人推门进来。
      沈、王回头一看,便不吱声了,背地里议论着人,转身看见,不管听没听见,都仿佛被抓了现行,自然心虚,不自觉堆笑着打了个招呼。
      陈鸿熙眼皮子一挑,淡淡地嗯了一声,进来寻他的外套。
      “被小李收到后头去了。”沈芝山起来,从隔间里找出了陈鸿熙的黑呢子大衣,递过去。陈鸿熙接过大衣正要穿,恰逢王掌柜出去,撩起了厚垂帘,目光扫见外头站着个穿袄裙的女人。
      他瞅了一眼,随口问:
      “那女人干什么呢?”
      “想赎当。”沈芝山坐回了他的位置上,理了理算盘珠子,啪嗒拨了一颗。
      “那王掌柜刚才也不去招呼招呼。”
      “招呼不了,她手里没当票,没法给她赎,来了好几天了,天天求。”
      “要赎个什么宝贝?”
      “就一把胡琴而已。”
      陈鸿熙没回话,又朝外头瞅了一眼,可门帘早就落下了,哪里还看得见。
      “阮太太说晚上来赌几把试试手气。”他冲沈芝山说,这是老惯例了,沈芝山自然明白的,黄宛莲每次年前来,也就是借着赌给大家放放利是,都图个高兴。
      “我这就安排下去。”
      “那有劳了。”
      陈鸿熙谢道,薄薄的嘴角一挑,似乎笑了,沈芝山看不得他的这笑,觉得妖气,喏喏两声垂头又去算他的帐,陈鸿熙也不管他,将大衣一套,从另一头走了。

      筱金凤站在一人高的柜台下面,踮起脚尖才勉强看得见里头,鬼门关似得阴森高耸,不可一世。等了半天,终于见那掌柜终于从后头出来又站回了柜上。
      “我不是不帮你,刚也进去问了,我们老板不同意。”只看见半张脸在动,一口江州黏牵口音,每个字都是粘连着的,“你手里没当票,我也不能当你是赎当,东西自然不能按原来的价给你。当的时候定了当期三个月,没到三个月,我也不能够卖给别人,哪怕能卖,价格也贵,你何苦为难我咧。”
      筱金凤知道劳师傅的那把胡琴是好东西,据说是宫里流出来的,黄梨木的身子,马尾的弦子,卖起价儿来自然不菲,若不能以赎当弄出来,那卖价她定然是付不起的。
      见再求也无用,只得谢过转身打帘子出去。她已经几日都没见着劳师傅了,人都说是病了,她本想把琴赎出来再去探病,可接连几日都是无功而返,也有些郁郁。论起来,劳师父待她比赛荷霜更要好几分,她刚学戏的时候找不着音,声音都从脑后出,又扁又尖,难听死。赛荷霜生气,拿着小竹丝往她小腿儿上抽,是劳师傅给劝下来的,拉着胡琴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教她,从没嫌过她笨。就冲这,筱金凤就决心要把劳师傅给奉养到老,连对赛荷霜都没存过这份心。只不过现下她也是刚顾得了温饱,哪里谈得上奉养人家,无可奈何,只能调头回去再做打算。
      时下已是十一月初九,正是冷的时候,但日头好,晒嘚人身上暖洋洋的。干货店也进了新货,瓜子花生地瓜干,支了摊子晒在店外头,看着就丰盛诱人。旁边还有爿水果店,店员正将新到的橘子放进竹编的板子上,渐渐地堆成了一座火红的小山。筱金凤停下脚步,不自觉被那种热闹给吸引了。
      她打开包,看见里面零碎有些角子,便盘算着买些水果回去。身旁有卖报的小童跑过,口里高声嚷嚷着。
      “号外号外,建北尹大帅拟与扶桑人讲和,尹家二少不日迎娶江州顾三小姐。号外号外!”
      政治对女人来说都是灰黑无趣的,可一旦牵连上了婚娶仿佛就在井水里泡软了,带着点水色的幻想,筱金凤对政治不感兴趣,只听着报童们那么喊,觉得也有些意境,故事里的男女总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所以理所应当将会欢欣不已,可现实里的人又有几个能快活起来。
      还未回神,便有警察吹着哨子过来肃清,推攘着路人,将他们赶到了路边,从茂平路转进来四辆黑色轿车,前头还有三轮摩托开道,相当大的排场,想来车里也定是个人物,筱金凤看见中间那辆车的车窗帘子被掀来,然后又放下了,只留修长手指的余影,神秘的很,仿佛帘子后面有多精彩的故事和人物。
      等车队走了,冻结的街道也随着一点点融化了,筱金凤想走,可却看见马路对面一个穿黑色呢大衣的男人正瞧着她,他比一般人高些,显得鹤立鸡群,模样也奇怪,有些混血的意思,双颊消瘦,眉目深刻。
      有人擦着筱金凤的胳膊超前走去,可她却纹丝未动,仿佛被他一眼瞧得动弹不得。倒不是害怕,只是奇怪,奇怪似乎在哪里见过,于是她也盯着他看,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怯,就那样明目张胆地看着。
      人流里,只有他们静默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突然笑了起来,拿起手指间的香烟在口中轻轻地吸了一口。
      我见过他!筱金凤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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