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凤帅（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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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好酒，杯是夜光杯。
凤帅果然备了美酒。
一号走过去，倒了一杯酒，一口干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里有一种二十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情绪，却说不清是什么。
自己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就斜倚在崖边的大石上，一手酒杯，一手酒壶，自斟自饮，嘴角一抹浅笑，眼睛却亮得怕人。
她变戏法一样从怀里又掏出个酒杯，倒满酒：“既然来了，不妨喝一杯。罗国大将军府的千红一醉，世间难求。”
一号冷冷地看着：“我来杀人，不是喝酒。”
“呵，”一声低笑，“如果这是喜酒，你也不喝吗？”
“他人之喜，与我何干？”
“呵呵，我敬了你，这杯酒就是你的，喝不喝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凤帅笑着说，将酒杯抛出，酒杯轻轻地落在一号的脚下，杯中酒一滴未洒。
“等我喝完这喜酒，再与你一战。”凤帅说罢不再看一号，她抬着看着天，眼神渐渐迷离起来。
天上没有云，月色尽情地挥洒下来。
人们说，都是月亮惹的祸。
其实，月亮何其无辜，祸的根，岂非早就种在人们的心里？
凤帅一手酒壶，一手酒杯，自斟自饮，好不快哉！
一号像个木桩子一样，杵在凤帅面前。
和木头喝酒，真是无趣。
不过木头有木头的好处。
木头不会和你顶嘴，而且是个超级大垃圾桶，你有多少苦水都可以倒进去。
凤帅正需要这样一根木头。
骄傲如她，今夜却被伤得体无完肤，她需要一根木头，听她倒倒苦水。
所以，木头有没有用，关键看出现在什么场合。
“那个男人啊”，凤帅的两只眼睛朦胧得能拧出水来，温柔的月光下是一览无遗的哀伤。
“那个男人啊”，与其说凤帅在说给一号听，还不如说凤帅在自言自语，“他怎么会狠心请我喝他与别人的喜酒呢？”
“我为他背上叛国罪名，我千里迢迢，日伏夜行，我好容易寻到了他的府门，却是晴天霹雳。”
“红烛红盖头，白马大花轿。春色满园遮不住。他的府门前真热闹啊。”
“那一排红红的灯笼，那并蒂的红双喜字，怎么就铺天盖地，怎么就遮天蔽日，怎么就围得我连呼吸都不能够呢？”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手里的那根红绸，红绸那端的那个女人，怎么变变成了深深扎在我心头的刺，一个劲儿里往里钻啊钻啊，怎么就拔不出来呢？”
“他说我是天上落入凡间的凤凰，他说我是他捧在手心的一颗明珠。”
“那时候，我说我的夫君将是一个盖世英雄，他说除了他，天下哪里还有盖世英雄。”
“他生生地从我手中夺下了六座城池，我竭尽全力，还是输给他。”
“那些可笑的流言，如果他需要我让才能夺得城池，怎配做我凤帅的心上人！”
“他的确是英雄，是我心目中真正的盖世英雄。”
“我问他可能护我周全，他说若护不了，也必与我死在一处。”
“罗国皇帝发下的圣旨说：龙天英雄盖世，战功卓著，与朕之亲妹紫影公主青梅竹马，二十余年，情深不改，今日成就良缘，乃天做之合。”
“二十余年，情深不改。他既与公主情深不改，可为什么又说爱我甚过他自己。”
“多么热闹的婚礼啊，高朋满座，都那么高兴，一张张的笑脸在我眼前晃啊晃啊，晃得我心里一阵比一阵慌，我慌张不已，难道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男人吗？”
“他就站在那里，看起来好远，他居然还抓着那根红绸，他居然还搂着那个对我怒目而视的女子。”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他却一言不发，甚至看我的眼睛都是冷冰冰的啊。”
“紫影公主，真是美人儿啊，功夫也好。她就那样用剑指着我，说我不知羞耻。我的英雄却搂着她。”
“我的英雄，他说大喜之日，不宜见血。”
“我的英雄，他请我喝喜酒，他那样客气，那样疏远，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我那么爱他，我为他放弃一切，他却美人在怀，名利双收。”
“我一步步走过去，我就站在他的面前，我甚至能一根一根数清楚他的眼睫毛。”
“是谁推我？是谁在笑？为什么我坐在地上，冰凉的青石地面，冻得我的血都流不了，都堆积在我的胸口，我的胸膛要爆炸了，我一下就看到了那个笑脸，那个美人，那个被我的英雄搂着的美人。”
“我是凤帅，今生今世，我没有像今天这么狼狈，我怎么可以在这个背弃我的男人面前如此狼狈，我是九天的凤凰，独一无二的凤凰。”
“我站起来，我用力地笑，阿爹说过，我的笑艳比芙蓉，今天，我要把一朵啼血的芙蓉，深深地扎进他们的心里，就像他们扎在我心里的刺，到死也拔不出来。”
“我一定笑得很美，很妖异，我就是知道，我的骄傲绝不容许我掉一滴眼泪。”
“我一把推开那个紫影美人，我笑盈盈地看她摔倒在地上。”
“我抱住龙天，我狠狠地在他唇上吻了下去。我听到周围一阵一阵的抽气声，我听到当啷当啷的兵器声，嘿嘿，我就是单枪匹马，我就是不知羞耻，我就是要吻我的男人。”
“我的男人，我贪婪地看着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好像当初他发誓说爱我胜过爱他自己的时候那么亮。”
“他居然回吻我，他居然敢在背弃了我之后还回吻我。”
“我在心里冷冷地笑，我的牙用力地咬下去，我的舌尖尝到一股血腥味，我大笑着推开他。”
“他想必看到了我眼里的狠决，他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不忍，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他被我咬破的唇上滴下血，鲜艳的红色，滴在他的喜服上，消逝不见。”
“我一直保持我的笑容，我笑看他终于无法再保持冷漠，我笑看紫影美人铁青的脸，我看到美人一剑刺来。”
“我的英雄，他居然在我的注视下，垂下眼帘，躲开了。他双手握拳，那是他生气的表现。他生气？生我的气？一定是的，否则他怎么会无动于衷，他为什么不拦住那一剑？”
“他说过，如果不能护我，也必与我死在一处。果然啊，男人的誓言果然是可靠的，那猪都会飞了。”
“我可不想受伤，于是我只好自己闪开了，但我抡起手臂，狠狠地给了紫影美人一记耳光，又脆又响，美人当场愣住，她居然哭了。”
“所以，我就笑了，我大声地笑，我笑得肝肠寸断，我笑得泪如雨下。”
“我这样子笑一定吓坏了所有的人，公主被打，居然没有人上来喝斥我，连新郎倌都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这个男人，他哭了，我看到了，我发誓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晶莹，是为紫影美人吗？也好，既然你们夫妻一体，我也不必客气。”
“于是，我抡圆了手臂，我把所有的爱和恨都藏在手心，我更狠更用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我一定很用力，我看到他的脸当时就肿了起来，我的手臂也麻麻的，抬不起来。”
“我告诉他，我也告诉自己，我吻他，因为我是那样爱他，不惜为他抛弃一切；我打他，因为我恨他，恨他的背信弃义和欺骗。”
“我夺过紫影美人手中的剑，真是好剑啊。我毫不费力地挥剑，割下身上的白袍一角。”
“剑扔在地上的声音真响，我看到美人和那个男人似乎都惊了一下。”
“我咬破手指，在割下的白袍一面写了个爱，翻过来在另一面写了个恨，然后塞进龙天的衣襟里。”
“我笑着说，来得匆忙，来不及准备贺礼了，这角袍子权当我凤帅的贺礼了。”
“我向所有人大声地宣布：龙天，凤离的爱与恨今天与你结算清楚了，从此我们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我看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住，绝不能倒下，输了爱情不能再输了尊严。”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快快离开，否则我会控制不了在这个男人面前崩溃，我绝不能。”
“我用力地挥挥手，我大踏步地离开，我挺直了背，挺起了胸膛。”
喃喃自语的凤帅举着酒杯，迎向玉盘般圆润的月亮，她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白晰的脖子高高地抬起了头，那么骄傲，却又那么悲伤。
“我是凤帅，爱了恨了一切我自己承担。”
可以没有爱情，却不能没有尊严。
可以忍受一切背叛，却不能自己背叛自己。
一号看着面前无比哀伤却又无比骄傲的女人，心里突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冲动。
但是一号很敬业，所以他强自压下了这种冲动。
许久，凤帅没再说话。
一号也没有催她。
真是一场奇怪的决斗。
若不是远处隐隐的一声狼嚎，这样的沉默会不会持续到天明？
生活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假设呢？
终于，凤帅眼角滑下一滴泪，她终于还是掉了一滴泪。
晶莹的泪珠慢慢地滑落下来，滴到地上，悄然隐入土里，再无处可寻。
“他说：我是一只从天上落入凡间的凤凰。”
“我真傻，凤凰从天上落下来了，不就变成鸡了吗？”
壶已见底，杯已空。
华峰顶，月圆照孤影，杯酒独酌。
凤帅，这个敢爱敢恨的女人，不知可醉了。
抑或，她一直醉着；那么，不知她可醒了？
华峰顶上山风历历，月光更见清冷。
远远的，又传来几声狼嚎。
“今儿个是满月呢。”
凤帅一仰脖，干了最后一杯酒，将酒杯酒壶抛下山崖，笑着对一号说：“多谢你这么有耐心。”
一号也不说话，只是站直了，身上的杀气开始漫延开来。
凤帅却还是笑着，她的笑真的象一朵绝艳的芙蓉。
凤帅说：“你能不能用你的第三招，我不想被刺中眉心，那样会流了满脸的血，太丑了。我也不想被刺中喉咙，万一你太用力，我的头就掉下来，不完整了。”凤帅懒懒地斜靠在石头上，眼睛看着天空，说。
一号突然说了一句话，吓了自己一跳，他说：“不一定你死。”
杀手为杀人而存在，每一次杀手都要有必胜的信心，否则就是不称职的杀手。
不称职的杀手通常都活不久。
一号岂能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真的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显然，凤帅也很吃惊。
旋即，凤帅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什么似的，说：“我活着漂亮，我死了也要漂亮。”
说完发这句话，凤帅已经站到一号的对面。
这个一直醉着的女人，突然就清醒了。
她的眼睛比一号刚来时看到的更亮。
她的嘴边还带着一丝微笑。
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一招定胜负吧，我用九凤啸天。”
一号点头。
两个无怨无仇的人，要分个你死我活。
这就是江湖。
两个你死我活的人，却已经知道对方要用什么招数。
两个人毫不怀疑对方是否会用所说的招数。
江湖最难得：
是肝胆相照的敌人；
是相互尊重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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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华峰顶上只剩下一号一个人。
他干了凤帅敬他的那杯酒，却看了看手里的酒杯，然后把酒杯收进了怀里。
他突然很想知道：自己有没有牵挂的人，这世上有没有牵挂自己的人。
他突然想起凤帅的话，她说：我死了也要漂亮。
自己当时点了点头。
她跌下华峰山崖，会不会摔得不漂亮了？
我既答应她死了也漂亮，我得做到。
于是，一号转身往凤帅摔下的地方看了看，抬腿就跳了下去。
月圆之夜。
远处一声悠长的狼嚎。
这一跳，一号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凤帅（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