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 ...
-
我惆怅地打开笔记本,惆怅地敲打着键盘,惆怅地编造着简单易懂不费脑、狗血小白有激情的故事。噼里啪啦一鼓作气敲了万把字,脆弱的小心灵再也承受不住主角们狗血淋头的人生悲喜剧,我“啪”地合上本子,额头抵上桌面,双手无力地捶打着书桌,发出一声泣血的叹息:“这种东西真的不算是毒害青少年么?佛祖我有罪!”
花卷又一次及时出现在我背后,纠正我说:“是祸国殃民。”
我一激灵,“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走路没声儿还突然发表言论。”我一直纳闷儿为什么活生生一祖国的花朵可以像不散的阴魂一样飘飘忽忽的就出现了。
花卷耸耸肩,“没办法,又不是存心吓你,可能天赋异禀,轻功太好了吧。”
我换角度,“窃国者诸侯,你老子还没到祸国殃民的级别呢。”
花卷说,“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青少年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归根结底是他们——哦不,是我们的,你这是从根儿上腐蚀我们的思想,断绝我们成为国家栋梁的希望。”
我一眯眼,“那么八九点钟的小太阳,您有何贵干?”
花卷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父王,小太阳肚子饿了。”
我得意洋洋,“我都祸国殃民了,也不差多祸害你一个,少爷腹中饥饿,何不寻那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扶危济困?”
花卷怒道:“有你这么当爹的么有你这么当爹的么!毒舌,小心眼儿,虐待儿童,做饭还难吃!”
我更加得意,全把刚才那些当做溢美之词,“难吃你别吃啊,我又不求你。”说着打开笔记本,作势要继续码字,“我还是继续祸国殃民吧,俗人得吃饭呢。”
花卷捧着肚子,一头栽倒在沙发里,哀嚎道:“救命啊,虐待儿童啦,家庭暴力啦,虎毒不食子啊……”
鄙人戚少商,目前是老宅男,不,帅蜀黍一枚,兼职的游泳教练,偶尔的签约作者。我得感谢爹妈,一副不错的皮囊令我在私教销售上取得了卖方市场的巨大优势,按理说也还饿不死,不过为了避免广大女同胞受到伤害……好吧,至今我都还不太想跟人打交道,接的课程控制在能够维持开支的程度。一个人挣钱两个人花,还不敢真虐待了他的,反正闲在家又很无聊,就写写小说玩,虽然挣这份儿钱各种辛酸,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花卷这孩子之所以说话这么装模作样欠收拾,一点儿没有少年儿童该具备的天真无邪纯洁活泼,除了他天性使然之外,不得不承认,跟我的教育多少有点关系……吧。
他两三岁哭闹不休的时候,我一开始也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哄他的,但人家视若无睹照哭不误,那我一未婚男青年我能怎么办,只好让他哭呗,我想着哭着哭着哭累了没劲了就不哭了,于是就有邻居上门,说你们家孩子怎么哭这么凶?我脸一沉,说花卷闭嘴不许哭,吵到别人了看见没!邻居满面怀疑之色,说你怎么当爸爸的,对孩子这么凶可不行。后来还一度怀疑我不是花卷的亲爹,当然这倒是给她歪打正着了,不过我坚决不能承认。啊对,后来事实证明我的判断基本正确,五岁之后花卷就基本告别眼泪这种东西了。
花卷也有些正常的爱好,比如入睡前听故事,晚上正是洒狗血的好时光,老子还得养家糊口呢,哪有功夫天天伺候小祖宗!好吧我对讲故事哄小孩这件事很惆怅,于是前思后想我开始给他讲鬼故事,古今中外各种鬼怪精灵,香港那些僵尸电影也捏吧捏吧编成故事,本来是希望花卷怕了就不缠着我了,结果他一边哆嗦一边还上瘾,而且经过长期锻炼,居然能够绘声绘色地转述,他作为一个二道贩子成功地将我给他讲的故事兜售给班上同学,成功地吓哭、吓呆、吓坏了班里一半以上的同学,成功地成为了班里有名的“鬼王”。
后来他班主任特地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地说,单亲家庭的孩子需要父母更多的关心,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讲,千万别给孩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啊,你看现在就以吓唬同学为乐,以后怎么得了,多少罪案都是有童年阴影的人犯下的……您也别多心,咱们都是为孩子好对吧。我连连点头称是,发誓回去一定好好教育花卷,但是会讲故事难道不是一种特长么?讲好笑的故事就能当郭德纲,讲恐怖的故事就心理阴影?
回家的路上,我拉着花卷的手,严肃地告诫他,再讲鬼故事一定找那胆儿肥体壮、热爱鬼怪的,知音,知音懂吗?没品位的你跟他费什么话。花卷对于我没有揍他一时难以理解,但对于“品位”之说表示了强烈的赞同。最后我特别交代,找机会打听打听他班主任是不是特爱看刑侦电视剧。
虽然我好像不是很会当爹,但经观察,我断定花卷的心理还是比较健康的,除了爱讲鬼故事和爱跟漂亮的老师同学放电之外,也没什么大毛病,何况换个角度这完全可以理解为优点——知识丰富、风流潇洒。不过这小东西在面对外人的时候,耍帅卖萌装可怜,信手拈来,样样精通,总之绝不会出现跟我掐架时候的阴损面目,我真担忧这棵毒苗将来茁壮成长为一枚为祸人间的坏东西,不行,得加强道德教育了,尤其是孝敬父母这方面。怪了,他爹妈那么正直的体质,怎么生出来这么个倒霉孩子!
一天花卷放学回家,颇为兴奋地说,“老爹,我们学校来了个新老师。”
我当当当当剁土豆,“我今儿多了一个新粉丝。”
花卷居然没计较,扔下书包说,“新老师叫陆小凤。”
我好悬没剁着手指,陆小凤,这名儿真给力,现实版凤姐?我笑,“小凤姐姐得有多漂亮啊让少爷这么惦记?”
花卷扒在厨房门口,脸上也不知道什么表情,“陆老师不是姐姐是叔叔。”
土豆丝儿剁成土豆条儿了,赶紧低头忏悔,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陆老师特别幽默,数学课里的推理故事,比你那些幼稚的鬼故事好玩儿多了。”
“好听您找他给催眠去呀,白眼儿狼。”
花卷大度地说,“哎呀你不要吃醋嘛,你也还是有优点的。”
“哎呦喂我又当爹又当妈的还见天儿挨您数落,合着我还有优点啊?”
花卷突然就忧郁了,“谁稀罕你又当爹又当妈,我妈到底啥时候回来?”
我顿时就不会了。
关于如何交代他亲妈的去向,这真是个问题。欺骗小孩子当然不好,但“你妈死了”这种话我真说不出来;“你妈去了天堂”?我还不如咬舌自尽。我一直忽忽悠悠打太极,说他妈在国外读硕士、博士、壮士、圣斗士……花卷开始很吃这一套,并且对于自己有海外关系这一点相当得意,一直在憧憬他妈回来并把他也带出国的那一天。后来大了,就会提出各种具体疑问,比如为什么连个电话也没有?我说国际长途那得多贵啊,而且你妈一听你声音忍不住回来不走了,这不前功尽弃了么。这种理由很难打发掉他,但我从来不表现出一丁点儿需要寻觅伴侣的意思,绝对是一合格儿的独守空闺的留守丈夫。小孩子究竟也不能咋样,他只是平均每两天都要提一提他的出国大计。不知从哪一天起,花卷突然就认定我被抛弃了,好像我这样的人被一个留学海外的高学历女强人抛弃才是合乎逻辑的事儿,而他更关心的则是,女强人抛夫也就算了,怎么能弃子呢。
花卷有个女老师叫英绿荷,起初对我和花卷组成的单亲家庭表现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直到得知我并非离异或丧偶,没有可歌可泣的过去给她意淫,也没有凄凄惨惨的现在给她发挥母性。不过她对我们的过去依然保持了浓厚的好奇心和旺盛的求知欲,这让我非常苦恼,同时也有一丁点儿的沮丧,因为这多少说明,她对我的态度并非完全来自我所向披靡的男性魅力,而是这女人二缺到分不清爱慕与八卦?更惨的是,这种颇伤自尊的推论很快被更为残酷的事实所推翻,因为世界突然清净了,据花卷传来的可靠消息,英子老师有新目标了,而且不是好奇,是迷恋,是追求!
我大惊失色,我说花卷啊,你还是个小学生,你看咱们是不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以及尊敬长辈、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上?
花卷翻个白眼说,我成绩不好吗,我不尊老爱幼吗?
我说你英子老师的新目标不会是凤姐吧?
花卷摇头说才不是哩,然后教育我说,不要拿别人的短处来取笑,这样只会显得你无知。
看样子花卷相当喜欢凤姐,几乎每天放学回家都有几句提到他。凤姐老师一直保持着花卷第一次提他时说到的喜欢讲推理故事的嗜好,一周总有个三两谜题留给学生猜着玩儿,花卷得益于有我这么个智慧超群的老爹,破题率遥遥领先,当然现在家长都忙着挣钱养家糊口,估计也没几个跟我一样宅在家里陪孩子猜这个玩儿。我的推理能力其实得益于年轻时的四个朋友,其中一个正是花卷的亲爹,所以说这个人生啊,啊。
凤姐玩得挺上瘾,没完没了的,我是窝在家里当宅男,他这是哪门子爱好?整得跟西毒北丐华山论剑一样,得,花卷扮一回杨过。其实也挺好玩儿的,我正琢磨着下次家长会要不要去拜会一下,哥们儿自己就送上门儿了。
学校不知道从哪儿得了钱,哗哗哗大动土木,花卷跟同学踢球一个没注意踩小坑里崴了脚,处理之后陆老师自称顺路就给他背回家来了。
陆小凤很英俊,而且总带着笑意,就显得特别有亲和力,这种气质很难得,我有点儿理解花卷和同学们都喜欢他这事儿了。送他出门的时候,我不巧瞥见他的衬衫,国内很没有知名度但手工一流的品牌,他还把袖标给剪了,于是就脑抽了一下说,陆老师很有品位啊。
陆小凤愣了一下,然后笑,啊好说,戚爸爸很有眼光才是。
突然间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很可能是同一种人。人与人的相识和相知需要契机,但有时候一个照面可能就有灵光,就好像动物嗅到同类的味道,就好像当年我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一样。
学校再开家长会的时候我特意找他攀谈了两句,经过推理题的过招和衬衫事件的引导,我俩果然很快热络起来,确实是同一种人啊,事实再一次证明我的判断能力的确是杠杠的……咳咳,过去的事儿就甭提了,眼睛大总要进几次风沙的,谁还没个失蹄的时候呢。
成年以后交的朋友,没有利益关系的太难得,我真挺喜欢这个人的,我想我一个人大隐于市太久了。
国庆黄金周的时候陆小凤跟我和花卷一样没地儿可去,出门参观人群这种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事儿我俩这个年纪已经没体力了,于是只好凑一堆儿喝酒抽烟,聊天打屁,把花卷气得说我俩释放双倍二手烟毒害祖国的花朵。我说小太阳您跟那屋玩会儿连连看俄罗斯不结了。花卷鄙视我,跟你说多少回了,魔兽、魔兽!陆小凤大笑,说连连看和俄罗斯方块老好玩儿了,还益智。
那天陆小凤进门儿说,“奇怪了,我怎么老觉得这两天有人跟着我呢。”
“你不是刚从银行出来吧,被人盯上了?”
“没去银行,你当都跟你一样眼毒,没标的过季衬衫也一眼看出来。”
“其实剪标是哪门子癖好?”
“省事儿啊,不认识的老爱问啥牌子呀,好像衣服没牌子等同于裸奔,认识的更糟,心里十成要嘀咕,你个小学老师穿这个一准儿假货。”
我笑死了,“哥们儿你真是想太多了吧。”
我俩都好酒,越喝越说,越说越喝,好像八辈子没吐过槽一样,赛跑似的竞相现眼,搞得格外苦逼和辛酸。
我一眼就能看出陆小凤是见过世面的人,不敢说他是有钱人,但他过的或者曾经过的绝对是有钱人的日子。不过我没看出他是高干子弟,这会儿才知道人父母都在国外,所以他才没地儿去,这跟我们爷俩儿可不一样。而且人是海龟,还双学位,我去,顿时觉得又不是一种人了。
我哈哈哈地笑着,“陆老师以这样的资历跑来这小城,若无有教书育人的好思想,怎能够舍俯首甘为孺子牛。”
陆小凤也唱,“参谋长休要缪夸奖,俯首做牛不敢当,也是”……词儿编不下去了,只好改说的,“哎呀你可真损,我这脸都没地儿搁了,我承认我就是来体验生活、修身养性的行了吧。”
体验生活,修身养性?我琢磨了一会问,“说,还是不说?”
“多大点儿事儿啊,一点儿不劲爆,就是我追一人没追上,人嫌弃我太浮躁,又说成长经历、生活环境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我说那我就在你的世界里过两年日子你瞧瞧。”其实人生有时候很狗血,他说话时心里什么滋味儿我不知道,但表面看上去极淡定。
“知道你的背景还不上赶着的应该不错,不过你确定这不是欲擒故纵么?”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说,“你能不这么阴暗么,积极一点,向上一点!”
“那这么理智这么冷静只有一个原因,人压根儿不爱你。”
“不爱就搞到爱,我这不是在努力么。”他的表情无比坚定。
晚上雨下得哗啦啦的,喝得又有点多,我说你要受得了民间疾苦,今儿就跟这儿凑合凑合得了。
陆小凤很有风度地笑啊笑,说刁民,你仇富。
我进屋去翻被褥,听见有敲门声,这二半夜的一准儿摸错门儿了。我这边厢抱着铺盖卷儿出了卧室,那边厢开了门的陆小凤已经被来人一拳打翻在地。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入室抢劫,怪不得他说有人跟踪呢。
这角度视线受阻,客厅又只开了壁灯昏昏暗暗的,我就手把铺盖朝那人影扔过去,然后扑过去一脚给劫匪踹出去,回身把陆小凤拽起来说,报警!现在的人啊可怕得很,屁大点事儿就闹出人命,究其原因各种变态,我这就算了,屋里还有个花卷呢,绝对得给他揍趴下。
我这儿趁劫匪捂着腹部准备再给一拳,他突然抬起头,这一打照面可好,我大脑顿时空转了两圈儿,拳头维持着举在空中的架势像是给画家当模特。劫匪恶狠狠地盯着我,好像是我二半夜闯他家打劫揍人去了赛的。
耳听得陆小凤那边说“警察同志”,我只好大喝一声:“停!”要么人双学位呢,这种情况依然头脑冷静,见我冲他连连摆手,陆小凤迟疑着说,啊,没事儿没事儿,弄错了弄错了,误会、误会,对不起对不起,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
我刚回头,他估计缓过来了,一脚给我踹趴下了,落脚点都一样,混蛋,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小心眼,睚眦必报的玩意儿!
陆小凤说我靠,一个箭步窜到我旁边,“打不打?”
他冷笑一声,“对,一起上吧。”
陆小凤笑,“no,老子跟你单挑。”
“顾惜朝,要打架出去打,别跟这儿闹,我儿子睡觉呢,再把孩子吓着!”我说得挺狠,但自己都觉得很没威慑力。
顾惜朝没再说话,又是一声冷笑,那眼神儿瞟过来就跟看什么脏东西赛的。我瞧了瞧陆小凤,他穿一小短裤,这是准备洗澡,敞着的衬衫估计是出来开门才又套上的。我开始笑,这是俩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捉奸在屋?一笑挨踢的地方又疼,疼了还想笑,呲牙咧嘴的,我都能想象这会儿的样子有多难看。
顾惜朝,比起此时此地见到顾惜朝这个人本身,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并跟人打架这个事实反倒让我更难以平静一些,虽然吃味只能说是表面证供,但除此之外真的再没有合理的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