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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双少主】囚奴(下) ...

  •   €五

      下午,五点三十二分。

      小少主回来了。

      佛跳墙曾说女孩的容貌是“秀丽脱俗”,而男孩不逞多让,他一气呵成的眉眼俊秀清朗,鼻俏唇薄,颧骨与颧弓的角度恰到好处,如连绵起伏的巍峨群山,身材更是修长挺拔,老天赏赐。

      现在,男孩俊朗的面容上全是披星戴月的风尘,他面容疲惫,唇上因缺水而起了皮,上台阶差点绊了一跤,多亏锅包肉在旁边扶着。

      所有出去找人的都回来了,所有人都空手而归,除了子推燕。他搜寻的范围更大,包括少主可能去的空桑外的地方,他因此成了唯一的希望。

      锅包肉看男孩撑着桌子,背后仿佛有把戒尺,眼神黯然道,“小少主,注意身体。”

      “阿姐失踪了,我还注意什么身体?”男孩罕见地有些失态,半天又发现自己态度过于尖锐,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气道,“抱歉,我控制不住。”

      锅包肉摇了摇头:“我理解的,小少主。”

      他陪着这对姐弟长大,本就以把他们锻炼成空桑真正的继承人为己任。姐姐虽然活泼,却也出奇自立,很早就要求接管空桑事务,强迫自己担起责任,被人问起,总笑吟吟说“为了让我弟弟省心呀”,总被人感叹姐弟情深。

      锅包肉清楚地知道女孩有多宠溺自己的弟弟,她接手空桑后,锅包肉就成了专门陪伴男孩的人,那些让女孩抓狂头疼的闲事琐事,她都舍不得告诉弟弟。姐姐的突然失踪让弟弟被迫一夜之间成为顶梁柱,锅包肉早先还担心小少主适应不及,但他信手拈来,仿佛已练习无数遍。

      男孩把掌心覆在额头上,闭着眼,声音嘶哑:“姐姐对我很重要,管家,你知道姐姐对我很重要。”

      他终于弯下腰,趴在桌子上,先前的冷静成熟都化成了孩子般的无助茫然,哭腔渐渐漫上来,仿佛他从没长大过:“我想她,我想她了,可她在哪儿呢。”

      锅包肉心里一阵苦闷的酸楚。那酸楚不知来源,却像是无法逃脱的梦魇,从四面八方侵入他所有的神经,很多次他从梦中惊醒,看着手心里细密扰乱的掌纹,都恍惚怀疑过自己来空桑是否是正确的选择。

      他不知道。他没有退路。

      空气渐渐沉寂,锅包肉在下坠的心尖处嗅到咯血般的铁锈气息。

      四散而来,洇开,又湮灭。

      近乎窒息的安静里,有人敲响了房门:“小少主,我能进来吗?”

      青团不知道太极芋泥发现了什么,在他看来,太极只是将昨天少主走过的路线又走了一遍,向所有人问过差不多的问题,每个人的回答都毫无破绽,他察觉不到异常。

      太极摸摸他的头,笑着说:“你不懂,撒谎和隐瞒不一样。”

      青团不懂,然而他又隐约察觉到空桑跟平日不一样了。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或许只是跟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那个在女孩描述里理想的,安宁的,永远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随着女孩的消失,像是剥落了一层皮,露出从来不示人也从来不被人察觉的另一面来。

      太极领着两个小孩子走进去,青团看见男孩撑着头,精疲力竭地拧着眉头,眼底的焦虑藏不住。一种消散已久的紧张和不安席卷上青团的心,他恍惚发现少主失踪这件事重新给他带了惊慌和恐惧。

      是了,那一开始就理所应当地觉得“每个人都会因为少主失踪手足无措陷于惶惶”的念头,正是被小少主无意牵引出来的。他在见到太极时陷入迷惑,在随后一路里彻底消除了慌乱,直到现在,重新见到小少主,他才惊觉少主失踪带给空桑多大的影响。

      好像没人真的关心少主去了哪里,除了小少主。

      “大家都在啊。”太极对今日见过的几个人点头致意,目光转向男孩,“小少主原谅,少主失踪我很担心,因此擅自问了其他人少主的动向。”

      男孩眼前一亮,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查到了什么?”

      太极慢悠悠地摇着扇子,眼底有别人都没发现的幽深:“小少主,容我问一句……少主今天,是不是本来就打算出空桑,去找……”他抬起头来,“一些熟人?”

      隐瞒和撒谎是不一样的,可撒谎同样是为了隐瞒某些事。

      如果不是因为出空桑,女孩不会去问诗礼银杏缺什么书,要给他带;如果不是因为出空桑,以佛跳墙天天爬床的性格,最早发现少主失踪的应该是他;如果不是因为出空桑,女孩不会专门去问德州,送礼物挑什么好。

      隐瞒就像一块拼图的残缺,但所有人的心照不宣,恰恰能把残缺补全。

      太极没有看任何人的反应。但这句话仿佛是落入死水的水滴,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沉闷的气氛就此被激活,哪怕这只是大家做出来的应激反应,刻意到轻易看破。

      青团看见小少主的嘴角僵住一刹那,仅仅瞬间,男孩啊了一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让他联想到装了芯片重新运转的的机器:“你不说,我倒是忘了,阿姐曾经说过,要去玉茗山庄看望龙井居士。”

      龙井虾仁几个月前说想去玉茗山庄居住一阵子,至今没有回来。

      “但是阿姐去玉茗山庄,桃花粥和子推燕都会跟着去的,他们如今都在空桑,恰恰说明阿姐是不告而别。”男孩说到这里,神色又悲伤起来,背还是直的,头却低了下去,“况且阿姐会告诉我一声,但她没有,她没有……所以她是失踪了。”

      “小少主哥哥好难过。”汤圆在一旁嘟哝。

      青团不说话,他感觉到太极芋泥牵着他的手,小拇指颤动了一下。

      这个一向处变不惊,风轻云淡的策士第一次皱起了眉头,长久地沉思着,他表情凝重地望向锅包肉:“管家,少主昨日几时睡下的?”

      “大约八点就回了房。”

      “我没有问她几点回房,我问的是她几时睡下。”太极挑了眉头,有肉眼可见的诧异,“管家负责两位少主的日常起居,连这个都没有注意吗?管家每晚都会例行巡查,没有路过少主的房间?”

      锅包肉沉默下来。

      能用笑把空桑管得服服帖帖的男人,被太极的几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是啊,什么时候开始没有那么注意了呢?

      永远端平的精确到分毫不差的天平,是什么时候出现倾斜的呢?

      他问过自己很多次。

      他没有得到答案过。

      €六

      下午,六点四十四分。

      “黄昏了。”松鼠鳜鱼拿着剑站在少主房前,直视前方,冷冷地开口,“离少主失踪快二十四小时了。”

      鱼香肉丝侧倚在回廊横栏上,一条腿放平,一条腿支起来,模样很是散漫。他没有接鳜鱼的话,而是冲着走过来的男孩和太极芋泥道:“小少主这是要去哪?”

      太极笑着替男孩接话:“是我要求来看看少主房里有什么线索的,毕竟少主最后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青团紧紧牵着太极的衣角,他从太极身后探出头来,怯生生地叫了声鳜鱼哥哥,鳜鱼没反应,反而是鱼香哎了一声,装着很受伤地捂着胸口:“青团只看到鳜鱼哥哥吗,唉,我好伤心啊。”

      汤圆信以为真,连忙小跑上去牵着鱼香的手:“鱼香哥哥不要伤心,汤圆看到哥哥了!”

      鱼香愣了愣,哈哈地朗笑出声,眼角都笑出了一点晶莹水渍。

      太极瞥了始终面无表情的松鼠鳜鱼一眼:“回来后,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对。”鳜鱼意简言赅,“以防少主回来,或者其他可疑东西突然出现。”

      太极应了一声,顿了顿,又看向鱼香,眼神有些意料之中的了然——同样浮上他眼睛的还有意料之中的同情和怜悯:“你也一直在这里?”

      “当然。”

      “没有交流?”

      “要什么交流?”鱼香斜了太极一眼,颇有指责他小题大做之意。他态度像往常一样轻佻又慵懒,歪头看着黄昏,扬着唇角,“我想做只夜莺,拿血培养一支玫瑰,还要问那玫瑰愿不愿意吗?”

      太极眼底的怜悯越来越浓烈。他语气难得削去轻缓,愈发严肃,像个劝人归善的老者:“可你知道拿血养玫瑰会没命的,况且那玫瑰最后,也是被人丢进阴沟,被车碾压的下场,即使这样你还想养吗?”

      鱼香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你管我?”

      夕阳的瑰丽触及他面前生长着的花草,碎叶在暖黄的光影里浮动着,落日垂在已经模糊不清的天水一线处,被染得微醺的云卧在天幕边角,鱼香肉丝正坐在房檐下,黄昏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

      他略仰了头,光线把他的眼睛映得迷离又模糊,使人看不清他真实的情绪,可他嘴角依然是翘着的,嘁的声音随意又固执:“老子乐意。”

      太极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已经没有意义。

      少主的房间太极芋泥是第一次进,跟任何少女的闺房一样,干净而明朗,俏皮而温馨,房间任何物品都没有挪动过,太极专门去看了茶几上的茶壶,发现里面居然是白开水,凉透了,没办法推算时间。

      他在房间正中的茶几旁走了一圈,又仔细检查了书架和挂画,床铺得平整,窗户没有打开,没有任何被人工撬动的痕迹,这个房间的主人仅仅失踪了不到一天,房间就已经像久无人住,透着干枯的生冷。

      太极脸色始终凝重,青团不敢离开他,领着汤圆两个人站在原地,规规矩矩地盯着脚下一寸三分的地板,连头都不敢抬。

      太极搜完了,表情沉寒地站在原地良久,带着两个小孩子把房间门锁好,脸上歉疚藏不住,他叹了口气,对着在门外等待的男孩郑重地行了一礼,迟迟不起身:“抱歉。”

      “房间没有任何外人进入的痕迹,也没有外出的痕迹。”太极道,“我……我想不出来谁能悄无声息的把少主掠走,也想不出来少主会如何失踪。”

      青团有些愕然。他跟着太极芋泥走了一路,从来没看过他有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不,好像从看见小少主起,太极那种了然于心的笑就消失了,与之而来的,他所有的情绪都被明晃晃摆在了面上。

      男孩果然特别失望,他深深吸了口气克制自己:“算了,不是你的错。”

      “鸽子!”汤圆突然瞪大了眼睛,扯了扯太极的衣角,“鸽子叫了!”

      “不是鸽子,是我。”子推燕降落在大家面前,他微微避开了男孩发亮的目光,叹了一口气,“没有找到,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没有。”

      男孩眼里的目光,一瞬间湮灭了,只有凄冷冷的黑。饶是厌世如子推燕也觉得心有歉疚,他拢了拢翅膀,低声道:“抱歉。”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男孩摆了摆手,转身走回去,半晌又不甘心似的,“都找过了?龙井居士那里也去过了?”

      “龙井?”子推燕惊讶道,有点不清楚为何男孩会问,“我去那里做什么?少主去龙井那里了吗?”

      “……”男孩垂了眼睛,“没什么,算了。”

      子推燕找了一天,本来精神就不算太好,如今更是迷茫:“小少主他怎么了?”

      鱼香摆摆手,一副看戏的模样:“他担心少主已经成痴了。”

      “你怎么在这里?”子推燕刚问完,就看见松鼠鳜鱼守在旁边,自觉明知故问,语调便越发空濛厌倦,“又是情爱这种东西。”

      太极牵过青团的手:“你不喜欢?”

      子推燕呵了一声,无喜无悲的:“情爱一事,对我来说无谓喜欢与否。”他顿了顿,声音一如既往地消极,“不过如此无聊,不如早点消亡了好。”

      太极并不辩驳,只笑笑道:“反正线索已断,少主这事就别指望我了,我先回去了。”

      青团一哽,看着太极芋泥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压下了即将出口的话。

      并不是没有线索。

      至少,在进入房间的瞬间,他明明看见龙井虾仁平日最爱收集的名贵茶饼,正被人掰碎揉捏,丢弃在床底最内侧的边角里。

      像垃圾一样。

      €七

      下午,八点整。

      东坡肉鬼使神差地来到女孩的门前,月色清冷,浮云如练,夜晚的气息已经传遍了整个空桑。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为何来到此处,或许是冥冥注定,或许是好奇心作祟,或许仅仅是太极芋泥说的那一番话。

      “你不继续查下去了?”东坡肉很诧异,“你不是一向算无遗策,事事成竹吗?怎么少主一事你反而要半途而废了?”

      “本来就没人托我查案,我主动询问只是担心少主而已。”太极唇边扬起熟悉的微笑,用一直不变的理由解释,“如今线索断了,我何必还要为难自己呢?不如回去,直接等个水落石出吧。”

      他话是这么说,东坡肉却知道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少主到底是怎么失踪的?为什么大家反应都如此平常?如果仅仅是因为要去看龙井居士这么简单,为何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隐瞒下来?

      这事没那么简单。这是东坡肉的直觉,并且他觉得太极心里比他更清楚。

      他想问清楚,但又觉得问下去可能会引火上身,反倒是太极芋泥看穿了他所思所想,笑了笑:“我只是个食魂,不是掌管命运的神祗。我看待世界的维度有限,一味去突破自己的维度反而会伤害自己。你明白的,有时候知道真相不是好事,策士要懂得适可为止。”

      一路下来,所有欺瞒他的人都觉得自己清楚了真相,然而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又有谁真的明白呢?局外人就要有局外人的本分,不该插手的事,就应该站在门外做个旁观者。

      “不过你如果想,倒是可以去少主那里看看。”太极用一种感叹似的语气对着东坡肉道,“我办案凭的是辅佐林公多年的经验,观人察事乃熟能生巧,可你不一样,你凭的是你的直觉。你的直觉能让你更加敏锐地去接近真相,更关键的,它能让你在危险的真相前保全自己,这点,你比我优秀。”

      他言尽于此,随后转头问青团和汤圆:“你们要跟着我回去吗?或者跟着东坡哥哥?”

      青团毫不犹豫地攥着他的衣服:“跟着你。”

      这个答案让太极有点意外,他摇着扇子笑,存了心吓吓他:“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青团不说话。他今天见过太多哥哥们,他们每个人都跟平常一样,却又有哪里变了,每个人都不怎么关心失踪的少主,可少主的失踪又的的确确打破了空桑某种微妙的平衡。

      他原本以为太极这种笑意莫测的最令人生寒,如今却觉得最可信的也是他。

      青团纠结半晌,只闷出一句话:“……真正的坏人,不会说自己不是好人。”

      这绕口的话让太极芋泥怔了怔,他笑出声来,似乎在笑青团的天真,但青团却看见他帷帽下的眼里,分明闪过一丝难过。

      东坡肉从回忆里清醒过来。

      他如今站在女孩院子的正门前。松鼠鳜鱼已经走了,太极今日下午被男孩领来的路是旁侧的小路,这里并没有来过,如今这里大门紧闭,没有一丝光亮,仿佛里面没有人。

      干嘛仿佛呢,其实就是没有人。

      今夜的月亮格外亮,星星都黯然失色,三千月色洒在他脚下,把院子周围的一切都照的分毫毕现,东坡肉站在原地踌躇不前,突然愣了愣,眯着眼朝门前右侧的台阶下望去。

      那里好似有一朵莲花。

      啊,他想起来了,今日汤圆提起过,少主一直精心栽培的并蒂莲花断了一朵,另一朵不知所向,少主见到了一定伤心不已。东坡肉感慨一声,想走上去把莲花捡起来,然而他刚迈出脚,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隐约记起来,他曾经问过少主为何对这朵莲花这么上心,女孩脱了鞋袜坐在水池旁边,笑容灿烂得像繁星,她说东坡你不觉得这花是在暗示我们姐弟吗,同根生同根长,像我们一样。我想呵护它,就像呵护我弟弟,愿他永远不谙世事,心如赤子。

      那时他想,少主对弟弟也太好了吧。

      但转瞬,这朵象征着姐弟情深的并蒂莲花,断了一朵。

      这绝不是自然断裂的,太极芋泥的家离这里太远了,断也不会断在这里,这是有人专门拿过来放在这里的,但太极没有来过这里。

      把莲花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是征兆,还是警示?

      一道闪电劈开东坡肉尚在震惊的脑子,许许多多的猜测如潮涨般涌进他的心里,它们烦杂而混乱,却又凭着直觉,最后汇集到一处。

      东坡听到了脚步声。

      森然的寒意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脊椎,它伺机而动,把他骨缝咬得咔嚓碎。东坡肉甚至来不及反应,他把一切都交给了自己,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里,猝然蹲下了身子。

      一双手拍上了他的肩,像一把剑抵在喉间:“东坡,你怎么在这里?”

      东坡肉抬起头来。即使他肤色偏黑,男孩依旧能看清他眼眶微红,目光迷离,眼下有泪落在了唇边,他在看清来人后迅速擦干脸上的泪,退后了一步:“小少主,对不起。”

      “我……”他哽咽一下,“我看见这月亮就想起来子瞻先生,当年先生初入朝堂就与王安石为首的政党发生争执,最后被迫离京,他走的那天月亮也这么亮……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忍不住……”

      男孩愣了愣,好似被触动般:“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打扰你了。”

      他的语气让东坡肉知道自己安全了。他又抽泣一声,颇为抱歉地转移了话题:“小少主怎么在这里,诗老师今日没上晚课吗?”

      “不,是我请假了。”他话题转的生硬,但男孩反而因生硬心软,“我昨日就向诗礼请假了,今天阿姐失踪,更没心情上课了。”

      ……看来诗礼隐瞒的事情不止一件。

      但东坡肉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安慰男孩几句,安慰着安慰着就用上了苏东坡的话,用着用着,眼神就又黯然下去,男孩哭笑不得,让他早点回去休息,笑说他真像个小孩子。

      东坡肉扯着嘴角苦笑,答应了一声,跟男孩告别后就转头回去,转身时又下意识地拿袖子擦脸上半干的泪水,鼻尖却嗅到袖边湿痕有着轻微的酒气。

      太极说得对。

      一腔孤勇只会粉身碎骨,这是苏东坡用一生起伏去证明的道理,这道理刻在东坡肉的骨血里,让他有在危险前保全自己的本能。

      可他不想要这本能。

      他只想当个无忧无虑的,真正的小孩。

      €八

      下午,八点五分。

      东坡肉已经走得很远了。但男孩依然留在原地,他注视着东坡肉离去的方向,直到一点看不见人,才好似松了一口气般,先前的神色都如云雾般褪去,取而代之的只有木然的没有感情的皮囊。

      他上前捡起了那朵枯萎的莲花,一天的暴晒让它的花瓣已经干枯了。男孩面无表情地转了转花茎,随后抬眼推开了姐姐的房门,又紧紧地关上。

      房间跟太极来时一样。男孩走到床边,看着一堆被遗弃的茶饼渣子蜷缩在床脚最内侧,孤零零的,瞧着可怜,于是大发慈悲似的把莲花也扔了过去,让它们凑个伴。

      他看了看时间,做到了正中央的茶几前,取了茶杯倒了杯凉白开,握着杯子出神片刻,便眉头不皱地喝下去,一杯又一杯,时而举杯对长月,时而举杯对孤影,倒也把一壶水喝完了。

      他又看了看时间,九点整。

      男孩半蹲下来,推着茶几边把茶几挪开,又掀开下面的毛绒地毯,借着疏朗的月光摸到一条略有间隙的凹缝,顺着缝隙摸到边角,一抬手,木板便响起吱啦声。

      他掀开地板,而地板下是漆黑不见五指的楼梯。

      男孩扶着墙一步步小心攀下去,落地那一刻,密道两侧便燃起了壁灯,经风不灭,把整条密道照得通明。

      男孩走进去,他的影子被折映在周围的墙壁上,一向挺拔的身材被扭曲成了诡异的长瘦物体,周身透出淡而晕的光斑,像个獠牙尖厉的怪物。

      男孩走到了尽头。

      这是个与上方一模一样的房间,布置,摆设甚至书架上书的摆放位置都不差分毫,唯一不同便是没有阳光。此刻床上坐着一个姑娘,她穿着一身淡颜色的开衩长裙,眼睛比深海还黝黑。

      “阿姐。”

      “你来了。”女孩朝他看过去,“看来天黑了。”

      倘若让人看见,一定要怀疑这是不是空桑的少主。空桑的女少主是个天使,纯洁无瑕,俏皮可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朱唇微启,媚眼横波。她是美的,但她的美从没有与妩媚挂过钩,没从有如此时,有如此妖娆的表情,如此撩人的艳。

      这是她从不会示人的一面,不过又有几个人会把真实的自我外放在别人面前呢?

      “是啊,天黑了。”男孩望着她,像要把她望穿了,“阿姐怎么不点灯,黑黢黢的,不害怕吗?”

      男孩借着外面的光走到书案旁,书案只有一盏油灯,他弯下腰划了根火柴,明亮的火焰顿时燃起来,照亮了书案上的书,和他修长指尖的痣。

      女孩笑笑,声音轻柔舒缓:“我也想啊,可是它太重了。”她晃了晃没有穿鞋的脚,哗啦啦的铁链声响传到男孩耳朵里。

      灯光照耀里能看见一根脚铐扣在她细腻白皙的脚踝上,周边没有破皮,显然脚踝的主人没有挣扎。这脚铐设计的其实非常精巧,不重,长度足够她去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但仅仅如此。

      “阿姐是在怨我吗?”男孩于是就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走到女孩身边,坐下来,目不转定地瞧着她,眼睛好似被灯火舔舐上,“可是,不锁阿姐会跑的,阿姐要离开我,这很不好。”

      他搂住女孩纤细的腰肢,低下头去理顺她耳边的碎发。他鼻尖嗅到女孩身上特有的清香,这清香在很多年前就被他铭记于心,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在他心里结下解不开的种子。

      “我怎么会离开你?”女孩任他动作,甚至歪头配合他,眼睛愈发潋滟,“哪有姐姐会离开弟弟?”

      她永远一副长姐如母的腔调。他最恶心的就是这种腔调。

      他眼里的火焰被寒冬的风冻成了冰,狂热在冰下蓄势而发:“阿姐,你怎么还这么说?没有哪个弟弟,渴望把自己姐姐变成自己女人的。”他贴近她,好似要亲上来,指尖摩挲她的蝴蝶骨,“你知道我爱你,你一直都知道。”

      女孩歪头靠在床柱上,唇边的弧度一丝不变:“是吗?”

      她伸手抵住他的胸口,手下心脏躁动不安,像要把那烫人的温度传递到她的手心上。女孩好似很享受,指尖轻轻敲了几下,将一张笑意嫣然的脸凑在他面前,一字一句:“我却不知,哪个爱姐姐的弟弟,会偷偷插手空桑事务,暗度陈仓,力图要架空我的权利呢?”

      她这么媚,就连话也是馋了蜜的酒,明明有毒还让人自愿饮下。男孩真是喜欢她这把一切都赤裸裸地铺到明面的样子,冷得很,也坦诚得很。

      他看着她,顺着去握她按在他胸上的手,一指一指地扣上去,仿佛这样就能得到她:“是啊,我也不知,哪个姐姐会刻意地遇到每一个食魂,刻意地告诉大家你喜欢上了龙井,你要去陪他,你要跟他在一起……你告诉了每个人,独独没告诉我……阿姐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男孩在晃动的烛火里笑了一声。

      “阿姐……好毒啊。”

      他望着她乌黑深秀的眼睛,那眼睛永远活力四射,也永远朦胧缥缈,没人知道这双眼下藏着什么。

      女孩温柔地笑:“你希望我告诉你吗?你希望你的阿姐告诉你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就是你想听的吗?如果你想听,我现在就对你说,阿姐我呀……”

      男孩打断她。他把她掼到床上,就像无数次梦里对她做的那样。

      “我不想听。”

      他看着女孩。很多次他就这样看着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面对每个食魂都天真烂漫,只有他知道不是,他的阿姐是朵罂粟,没人见过,只有他清楚。他曾因为这份与众不同而沾沾自喜过,幻想就此拥她入怀,在无边绮丽的梦同她抵死缠绵,像交颈的鸳鸯。

      他眼睫一颤,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他知道自己对她近乎疯狂的爱诞生于无法自抑的欲念里,可谁规定欲念不能产生爱呢,谁又能抵挡得住她的魅力?

      罂粟那么美,他甘之如饴。

      女孩发现他眼神的变化,她看着他喉头微动,朝她慢慢俯下身子。烛火啪的一声爆出个火星,女孩黝黑的眼睛刮去了所有的浮尘,清清楚楚地映出男孩的模样。

      她松开放在他胸前的手,转而摸上自己的心口,在他即将触到她的唇时冷冷地开口:“别再向前。”她不笑了,眼睛又清又凉,像覆上雪的黑曜石,“我在心口上放了毒针,你再往前一步,会死人的。”

      男孩一顿,不仅不怒,反而因为这句话生出几分病态的快意来。

      “岂不更好?”他说,“就这样死在阿姐手里,我就永远都是阿姐的了。”

      女孩没有感情地笑了笑,不看他:“我当然知道。”

      “所以,针尖朝我。”

      男孩表情僵住了。

      “你在威胁我。”

      “为什么?”他终于敛了笑容,双手撑在她头侧,一刻也不曾离开她的眼神渐渐浮上狠厉的冷漠,“你为什么不爱我?你应该爱我,我们同出母体,你身上每一处都与我同源,你本该属于我,你就该是我的……可你为什么不爱我?”

      “阿姐,你为什么不爱我?”

      “我是你阿姐。”

      男孩不可思议,这荒唐的理由简直要把他气笑:“这跟我爱你什么关系?嗯?你自己说的爱情不分年龄,不分性别,现在要反悔说要分血缘了吗?”

      女孩笑着,她躺在他身下,是一个完全被压制的姿势,可她依旧笑着,眼波明媚,唇侧弧度妖娆:“我说我是你阿姐,所以不爱,就是不爱。”

      他身形一滞,仿佛被万箭穿心。

      这是她的答案,一个他找不出漏洞,也无从反驳的答案。

      时间短得好似只有一瞬,又长得仿佛过了个百岁千年。男孩坐起来,眼神已经恢复清明,他简单地整理了下衣服,又恢复了怡然自得的笑容,转头对着躺在床上的女孩说:“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就算阿姐不爱我,陪我耗死在囚牢里,我也是满足的。”

      “哦,对了,阿姐。”男孩想到什么,笑得越发灿烂,“其实很早前,龙井就已经心有所属了,我知道的,可他没告诉你……总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尝到痴心错付的滋味吧。”

      “不过,你别担心,这种负心汉,我总要帮阿姐收拾的。嗯……怎么收拾好呢,对了,既然食魂永生,不如就像对阿姐那样,把他永远囚禁在玉茗山庄里吧,永生永世,不见光明,多妙啊。”

      他微微低下头,抚上女孩苍白的没有血色的侧脸,缠绵悱恻的:“别担心,阿姐,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永远都不会。”

      女孩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男孩的身影越来越远,油灯快燃到了尽头,直到针落可闻,房间又重新暗下去,她才缓慢地伸出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

      一根鸽羽从她袖口滑落。

      大片透明的,咸湿的液体从她指尖溢出来。

      月光高高嵌在天幕上,风吹花弄影,疏影挂缺铜,空桑陷入长眠的安静里,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像往常一样。

      今夜,有人安眠,有人不眠,有人作茧自缚,有人画地为牢。

      没有人是赢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双少主】囚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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