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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料有佳期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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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阑城的夜漆黑如墨,长空冷月微寒,守城的将领照例巡视,突有马蹄如雨,在阴寂的黑暗中一层层逼近。
将领心下一惊,忙命令守卫横枪阻拦,未见人先闻声音穿空而来,浑厚有力:“我乃城主手下陈崇,有要事急需出城!”
与此同时,对方手上一个物什泛出温润的光,赫然是出城的令牌。将领哪敢阻拦,忙开了城门,还没有看清,便见一人一马,疾速奔驰,扶风横渡,刹那而过。
沈悠喘了口气,借了陈崇的名,拟了男人的声线才险险穿过,手中令牌则是以防万一向慕沉离要的,没想到竟真会派上用场。
本可以等到明天正大光明出城的,可是她耗不起时间。听闻慕沉离战死时的震撼仍残留在心中,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透彻。
原来那些担心那些留恋,叫爱情。
她不信慕沉离死了。
那样强大的人,怎么会跟死亡联系在一起?
阑城到燕州,整整三天的路程,沈悠在第二天夜里便到了。此时燕州下着一场大雪,积雪没过脚踝,和着冷风飞雪带来刺骨寒凉,丝毫不顾惜衣单衫薄的沈悠。
沈悠踉踉跄跄行走于雪地里,她似乎并不觉得冷——除了慕沉离,还有什么能冻伤她。她施展轻功掠向齐军,远远看见一帜白底绣黑云旗在风中狂舞。
沈悠脚下一软,原本倾国倾城的脸瞬间惨白,险些瘫在雪地中。
黑云旗展主帅殇。
好似天旋地转,沈悠在这其中,浑浑噩噩找不到出口。世事苍凉,和她共伴三年多时光的男子,她渐渐发觉爱上的男子,现在不过是雪地里一具冰凉的尸体。
任她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也找不回。
飞旋的细雪仿若变成千斤巨石,沉闷地压在沈悠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许久,一滴眼泪,落在雪上,迅速消融。
那日,齐军阵营中,一只长箭裂空而来,正当士兵手忙脚乱大喊偷袭时,副将刘玉询发现箭上有一张纸条,震惊之下把这张纸条交给了一位战甲男子。
男子皱着眉展开,上面的字迹凌厉遒劲欲破纸而出:迂回。
男子神色一动,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目中有一闪而逝的焦急。他疾掠出营地,但外面只有厚厚的一层雪,掩盖了所有的痕迹。
男子叹了口气,传说中绝世无双的容颜变得复杂,半晌,他一步一步向回走。
他的手下们都没看见他的唇无声而动,流泻一缕相思:沈悠,等我。
他们只看见他们的主子回过头,他说:“今日休息一晚,明日辰时,攻燕州,迂回战术。”
【二】
三年前,泰和十一年十二月,寒风凛冽。
沈悠在迷蒙中转醒,愣愣地看着陌生的床榻,金钩钩了半边妃色帐幔,她看见有一人背对她负手而立,长发束起,身形修长。
沈悠下意识提起了内力,手掌斜上,是弄风派弟子最常用的起手式。
感觉到气息的变幻,他连头也没回,明明是沉稳成熟的气质,声音却清爽温和:“你在沈府门前昏过去了。”
沈悠苦笑,想起侍女们把重活都甩给了她,想起近些天都只能在夜里啃冷硬的馒头,想起因犯小错便在沈府门前跪了一天以致昏厥……
因为,她娘是歌女,她是沈长白的私生女,娘亲本不想告诉沈长白,实在迫于生计,才不得已去了沈府。
那一年,她懂得世态炎凉。
“多谢公子搭救。”沈悠踉跄起身,她不能呆在这儿,她还要回到沈府,虽说沈府的人都巴不得她死在外面,但她还有娘亲。
男子转过身来,沈悠看清了他的容貌,一瞬间觉得四海八荒十万里锦绣河山,都抵不过男子精致眉眼刻画出来的诱惑人心。
但越好看的男人越危险,沈悠知道这个道理,他果然开口:“沈悠,我不信你这样的性子会一直在沈府逆来顺受。”
说破身份并没有让沈悠惊讶,她相信他连她祖宗八代都查清楚了,但他口气里的熟稔却让她别扭:“公子的口气亲昵得好像我们是故人一般。”
“即算不是故人,也算半个朋友。”
“何以见得?”
“最起码我们有共同的敌人。”男子语气平静,笑容安雅,“忘了介绍,我叫慕沉离。”
夜色深沉风嘶吼,沈悠倚在床边,想起这个名字,微微蹙了眉。
她知道他为何而来。
阑城所处位置很是重要,它属于齐国,但夹在齐国跟楚国之间,一直以来都是两国争夺的领地。沈长白,阑城城主,最近隐有依附楚国之意,齐国又怎么会允许,然后传说中战功赫赫的齐国骠骑将军慕沉离便来了。
阑城民心向着齐国,更何况它本就属于齐国,沈长白若投了楚国,就成卖国贼了。
眼前蓦地闪过一道黑影,沈悠飞快起身,白色流光迅速闪过,她的速度已经很快,对方却更快,明明即将劈下,那人却不慌不忙,身形一动已经躲开:“身手不错。”
听见清爽的声音,沈悠松了一口气,收剑,口气淡淡:“那也快不过慕公子,慕公子怎么来了?”
慕沉离目光沉静:“考虑的怎么样?”
沈悠一笑,重新坐到床上:“既然是合作,我就坦白了吧,我需要做什么?事成后,你又给我什么好处?”
慕沉离看着沈悠,眼中几分激赏:“楚国淮安王跟沈长白的书信。”顿了顿,他直视她,“一展抱负,脱离沈府。”
红烛突然“嘭”地一声爆出一点星火,遮掩了沈悠难辨神色。她垂下眸,慕沉离看不清她眸中情绪,等了一会儿,就在他以为她会拒绝时,她突然轻笑了一声。
“成交。”
几天后,沈悠拿着书信去找慕沉离却发现他不在。她便拉住了他的一个手下刘玉询:“你们将军呢?”
刘玉询压低声音道:“今天是慕将军娘亲的祭日,慕将军去祭拜了。”
沈悠微微一愣:“慕沉离的娘亲死了?”
刘玉询奇道:“你不知道?将军没有告诉过你?将军十六岁的时候他的娘亲死于一场刺杀,啧啧,夫人连全尸都没保住……”
沈悠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为什么要杀她?”
“还不都是家族恩怨,弄风派不是有个宿敌……”
刘玉询的话还没有说完,沈悠便截口,她的语速有些快:“慕夫人被杀的地点是不是南应一个客栈里?”
“对啊。”
“她穿紫衣,被一剑穿喉?”
“对啊。”
“那时是不是有八个人围攻她,说要为弄风派清理门户?”
刘玉询眨了下眼,笑:“你这不是都知道么?”
沈悠也跟着笑起来,笑容看不出任何端倪:“只不过突然想起来了,好像这事跟沈长白扯上了一丁半点儿的关系,慕将军这次来阑城,跟这件事有些关吧?”
除了慕沉离没人知道她跟沈长白的关系。
刘玉询是武将,哪里能跟沈悠这种在压迫中逐渐养成心计的人相比,不知不觉上了套儿:“多多少少有一点关系吧,弄风派跟沈长白的好日子该到头了。”
沈悠没再等慕沉离,直接跟刘玉询告辞,转身之际眼神却冷了下来。
【三】
弄风派因为跟沈长白闹过矛盾,被沈长白多次陷害,所以他们视沈长白为敌。
她虽从师弄风,却并未告诉他们自己是沈长白的女儿,因此才学得一身武艺,后来虽然投靠在沈府,却依旧暗地学武,一直到十五岁出师,沈府的人都不管她,娘亲坚持让她学武并且保密,因此沈府的人都不知道她会武功,还是他们仇人的武功。
沈悠之所以心惊,是因为刺杀慕夫人的是弄风派的人,她,也参与其中。
弄风派收到沈长白的信,说弄风派前掌门之女——慕沉离娘亲,背叛弄风派,要在南应某个客栈里泄露出弄风派所有武功秘籍,弄风派怎么会信敌人的言语,但保险起见,还是去了。
慕夫人真的来了。
然后,十二星花阵、陷阱、师兄们的车轮战……慕夫人还是没有躲过。
沈悠负责陷阱,多少起了些作用。
直到那时,沈悠才恍然大悟,他为什么一进阑城就找上了她,那一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是什么意思,弄风派跟沈长白都是慕沉离的敌人,她沈悠,也是。
她在他面前暴露过武功,她不信凭慕沉离的敏捷,会看不出来那是弄风派的起手式。但她不怕,在没有灭掉沈长白之前,他不会有动作。
更何况,她不想对他下手。
阳光大好。
沈悠闲适地倒了一杯茶,倒到一半,指尖寒光一闪,但没有发功,而是很快收起,带笑相迎:“原来是五姨娘。”
五姨娘看了一眼她的院子,嫌弃道:“果然是贫贱人家住的地方,穿的衣服——真脏。沈悠,买盆好盆栽,顺便把我衣服洗了。”
沈悠看了一眼她身后无所事事的大批侍女,笑得越发温婉:“悠儿定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就见鬼了。
沈悠来到慕府对慕沉离全盘和出后,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来,“帮我一个忙。”
慕沉离挑起了眉:“这是你们的家事,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沈悠看向别处,语气轻快:“我昨天好像看到楚国的人士来找沈长白了,唔……好像谈了什么……”
“……你狠。”
当天夜里,有个人影掠过沈府,速度之快让人认为是错觉。
当天夜里,五姨娘赠给三姨娘极为名贵的乌兰枝,背后意思,无人知晓。
当天夜里,沈府有个角落出现过这么一段对话:
“好了?”这个声音清亮,带着点缠绵温婉。
“好了,不过药性很强,你如果碰,小心点儿。”这个声音温醇优雅。
“唔,我报复心理没那么强烈吧?为了她我还要送命?”
“大概,也许——”
“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这种药没解药,我不负责为你收尸。”
“没事,我死之前爬也要爬到你身边的。”
“然后?”
“把毒药抹你身上。”
“……”
两日后,三姨娘突然暴毙,她是沈长白最宠爱的一位姬妾,沈长白让大夫察看过,确定是乌兰枝上的毒,而乌兰枝,便是五姨娘赠给三姨娘的,期间一直都是三姨娘看护,无人动过。
这还不是最关键。
关键是,乌兰枝的珍贵之处,在于它只产自齐国。沈长白如果跟楚国交好,他家又怎么会有齐国特产?不够诚意也便算了,背后利益牵扯……
沈悠越想越开心,越笑越得意。
【四】
五姨娘被仗责五十赶出家门时,沈悠正在扫地,昨日寻了个角落看着五姨娘挨打,今日,又跟她打了个对面。五姨娘自然不知道这些,但沈悠对她极好,她感慨万千,想伸出手来,却被沈悠一个扫帚顶了开:“别,我衣服脏,当不起姨娘厚爱。”
一句姨娘,致命嘲讽。
望着五姨娘蹒跚的脚步,沈悠垂下眼帘,掩饰住了眸中复杂感情——不要怪她心狠手辣,善恶终有报。
只有她知道五姨娘曾经做了什么。
沈悠又想起来她刚刚入府时,沈府上下都对她们母女恶语相加,唯五姨娘对她们好,不仅体贴,每日还给娘亲一碗补药。她们二人感恩戴德,几乎都要啼泪了。
如果,娘亲没有出现头晕脑涨嗜睡的症状。
如果不是沈悠想的周密,拿了碗补药去药铺里询问,才知道药里有毒,恐怕,现在她只能捧着娘亲的骨灰,像今天的五姨娘一样被赶出沈府。
沈悠可以容忍别人对她的谩骂、欺负,但如果他们想陷害她的娘亲,她便是下地狱也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更何况……沈悠看了看沈长白的房间,某日进他房间时,发现他枕头底下有包白|粉|末,跟五姨娘给娘亲下的毒药,一模一样。
她盯着那房间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发涩,才收回目光,没有笑意地笑了笑。
沈悠蹦跳着入慕府,声音清亮:“计划成功,也怪她,从阑城土生土长,竟没见过乌兰枝,更不知道它是齐国特产。”
“若非这次,你会知道?”慕沉离头也没抬,却顺手将一旁的椅子递给沈悠,尖锐处朝里以免伤到她。
“好吧……”沈悠被噎住,却不忘谈正事,“你能不能答应我件事?”
慕沉离心思通彻,大约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跟阑城有关?”
沈悠目光清明冷静:“你领兵攻阑城的时候,能不能答应我别伤害阑城百姓?毕竟,投靠楚国是沈长白的决定,又不是他们。”
慕沉离看着沈悠,少女倾城容颜上,一双明眸分外明亮,不知道有没有照亮他的心?他笑了笑:“你真该去当阑城城主,可比沈长白得民心。我答应你,但到时候,你要帮我。”
沈悠看了慕沉离许久,笑:“好。”
当天夜里,沈悠在灯火下细细端详一封书信,脸上现出犹豫之色,许久,她轻笑了一声,将信靠近火焰,看着书信被吞噬,看着铜镜中,灯火照映下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然后,她提起笔,宣纸上一行行字迹锋厉遒劲:“师兄,我证实了,慕沉离不知道弄风派的作为,也不想对弄风派下手,所以,可以撤销对慕沉离的监视了。”
一字一字,毫不犹豫。写完后,沈悠起身,看着窗外月色如水碎若银光,勾起了唇角:“恭喜,沈悠。”
“恭喜你自己,那颗因为慕沉离越来越软的心。”
当天夜里,慕沉离在书桌前对着沈悠递过来的沈长白跟楚国淮安王的通信,指尖轻抚过信封,刹那间沉了声:“刘玉询。”
刘玉询立马掠到他面前,眼风四瞄,看到书信脱口而出:“将军又要拿这封信去核实?”
慕沉离手一抖,摇了摇头:“不用,她的消息……假不了。”
刘玉询疑惑地看着慕沉离,却见他抚额闭目道:“没什么,你下去吧。”
刘玉询更加疑惑,却什么也没问,只是临出门之前嘀咕了一声:“将军怎么了?”
怎么了?
慕沉离睁开眼,看着夜幕一轮玉盘盈盈温润,唇角弯起一个自嘲的弧,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慕沉离,你怎么了?”
“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因为她的进入,全变了。”
【五】
一年后,沈悠娘亲逝世。
沈悠跪在沈长白的房前,目光越过窗棱边斑驳的棱角盯住明灭不定的灯火,月华如练千丈深,歪歪斜斜照在她身上,映出她清瘦的脸庞跟决绝的目光。
沈悠盯了一会儿,房内才传来冷冷的一句:“可知罪?”
“可知罪?”沈悠重复了一遍,只觉得荒唐,她冷笑,“知罪?哪种作为算罪?娘亲重病我出府寻医,算罪否?娘亲逝世我要求入殓,算罪否?为娘亲守孝,算罪否!”
她话音未落,一只茶杯从骤开的窗户中飞出,气劲骇人,转眼就到眼前。
沈悠下意识伸手化爪抵挡,又下意识停了下来,但茶杯并没有砸到她。
有人拉开了她,声音好听似三月涧边流水:“伤着了没?”
看见来人的一瞬,沈悠所有安全感回归,摇了摇头。沈长白破门而出,看清楚来人,一愣,后又脸色大变:“沈悠,你果然居心叵测,居然跟慕沉离串通一气打阑城的主意!”
沈悠感觉慕沉离的手一紧,忙示意他别动,面上端出一副沉静之色:“沈长白,我知道你不认我这个女儿,但那不代表你可以污蔑我,我还没有卑鄙到报复整个阑城的地步。”
沈长白一僵:“不孝不敬,不可雕!”
沈悠眸中情绪不定,声音冷而沉:“以前我忍你敬你是因为娘亲,但你们沈府都做了什么?冷嘲热讽、挖苦为难、鄙夷不屑。我为何孝?我为何敬?”
她拉着慕沉离,足尖轻点,转瞬已在几丈外。沈长白看着她的身法,瞳孔放大:“你、你居然——”
沈悠却已经截口,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因为用了内力,整个沈府都能听到:“你记住我说的话: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像我今天一样,跪下来,向我求饶。”
“相信我,我一定会做到。”
直到慕府门前,慕沉离才将沈悠放下:“你早该向他摊牌了,被这样欺负不累么?”
沈悠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慕沉离,咱俩也摊牌吧。”
慕沉离动作一顿。
沈悠盯着他,眼中有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疲惫:“你不是不知道我是弄风派的弟子,你其实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连你救我都是计划好的,我给你的信你都要先核实,我也让师兄监视你,可我累了。慕沉离,我其实早就把监视撤掉了,我真的没力气跟你斗心计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慕沉离一把抱在怀里。
沈悠一呆,随即听见慕沉离一向温和的声音响起:“那就来我身边,沈悠,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敌人。”
“你从来,都是我在乎的人。”
最近,慕沉离的手下们有点抑郁,慕沉离从阑城回来后,身边多了一个副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副将还是女的!
很快他们都不抑郁了,都开始哭了。
因为,此副将,论胆量、谋略、武功都不差,而且性子坚强能吃苦,关键是,还记仇!
此记仇不是真的记仇,都是开些玩笑的,但是,玩笑永远出乎意料,但又不过分,比如一包泻药。最最最令人发指的,慕沉离不管!
众士兵哀号——果然这个世界是看脸的……
一开始,众士兵对沈悠抱有的态度是不屑,担忧甚至带点猜忌——也许是奸细也说不定呢。但渐渐的,所有人对她的态度都变了,因为她永远会在第一时间内做出最正确的抉择,永远把将士放在第一位。
某天,沈悠跟慕沉离汇报完便随便找了本书来看,无意间一抬头,男子低着头,神情专注,无双容颜如明月生辉。似乎,从他们互相警备到互相信任,已经三年了。
时间,原来已经那么长。
她突然一笑,笑容里的东西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
“沈悠。”慕沉离突然开口。
“嗯。”沈悠应了一声。
“我要走了。”
沈悠愕然抬头,看见慕沉离的目光蔓延到她身上,湖水般深邃,心里莫名一慌:“走?你要去哪儿?”
“燕州反了。”慕沉离依旧看着她,声音波澜不惊:“你要留,齐都军队要交给你。”
沈悠眨了眨眼,似乎在考虑说些什么,半晌,语气放柔,速度变缓,神情温软:“慕沉离。”
慕沉离含笑,等着她的送别,等着她含情脉脉深情款款地说些不舍的话。
却见沈悠的口气带了几分悠闲:“回来后给我带点好东西。”
“……”慕沉离一向强大的内心受到了创伤。
……姑娘这样真的好么……
这当然是玩笑话,可她要理清楚心中乱糟糟的感情,不舍留恋担心呼啦啦都朝她席卷而来,让她心乱如麻不明所以,活了那么多年还没有这么慌乱过,慌乱得她都想脱口而出:可以留下么?
当然,不可以。
“沈悠。”
“嗯?”沈悠抬眼望向慕沉离,却见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缱绻似水,竟隐带柔情。
然而他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没什么。”
齐都消息灵通,沈悠一边整顿军务一边听着燕州战事,直到有一天,有消息传回来:
骠骑将军,亡了。
【六】
沈悠挺了过来,燕州战事胜,但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慕沉离手中将士她不能不管,所以她不能垮,她垮了慕沉离多年心血就毁于一旦,她要等着燕州大军回来。
强撑了几天后,沈悠受到了弄风派的急信,要她立马去弄风派,有急事。沈悠皱了皱眉,她不过弄风派一个小弟子,武功有些出众,但并非最好的,又不是脊梁人物,再加上她早已经出师,弄风派恩怨很少参与的,但毕竟是弄风派弟子,沈悠不好推辞。
弄风派总部在燕州。
沈悠进了门,才发现四周静悄悄的,极度的安静让沈悠心中不安,又觉得有些熟悉,沈悠皱眉想了想,蓦地睁大眼——当年南应的慕夫人!
有风起,沈悠快速向后退去,她原来站立的地方刷刷刷落下一排泛着蓝光的银针,停下的沈悠立马又一个腾空而起,真气全部放出,手中光影变幻,带动功力向后一挡。
一把长剑直直钉入墙内。
还没完。
沈悠脚刚刚落地就移步,她的步子移动得古怪而规律,院中树木竟也有移动的趋势,想要困住她。
沈悠怎会坐以待毙,趁那些树木刚刚移动,沈悠身形瞬动,同时手往发间探去——
咔嚓,唯一一棵没有动的树最薄弱处被沈悠的发簪生生打断。
镫镫镫数声轻响。长箭跟在沈悠身后狠厉射出,却没有一支射中她。
毒针、长剑、五行阵之木阵、乱箭,弄风派这是下了决心要制沈悠于死地。
沈悠冷笑,声音强硬:“沈长白又跟你们送信了?这次说我什么?泄露机密?背叛门派?与慕沉离私通还是我是他沈长白最厌恶的女儿?!”
攻击突然停止了,好像他们在商量什么,随即轰的一声,天色暗了下来。沈悠心中大惊,她可不会以为天真的暗了,而是——十二星花阵跟五行阵的其他四阵同时发动了。
沈悠恍然明白过来,既已下了狠手,即算放她出去,她也不会再信任弄风派了,倒不如杀了干净,所以不管沈长白所说是否为实,她沈悠都不能活着走出弄风派。
好狠。
天色昏暗也暗不过沈悠目光中的黯然,她不精通阵法,躲不过阵法的同时发动,只能任命地闭眼,眼前闪过慕沉离略带无奈而纵容的笑意,是他对她最常用的表情。
对不起,慕沉离,原谅我弃你手下而不顾,这大千世界,从此与我无关。
恍惚之间,沈悠感觉有人把她扯到一边,片刻,沈悠好似听到洪水决堤汹涌奔来,风声杂乱如挟蝶穿花,武士的喊叫自云端传来,似真似幻,沈悠脑中眩晕,却知道,阵破了。
谁如此强大连破诸阵?谁肯舍命护她?
沈悠睁眼,呆呆地看着把她抱在怀里的男子,看他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看他不慌不乱动作沉稳,眼泪就这样不争气的溜了出来。
慕沉离一看见沈悠哭了,语气有些慌乱:“我只是诈死,没想到你会信……”
慕沉离结束燕州战事后,却意外得到刘玉询截来的来自弄风派的信,他当时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于是又派人把信送到沈悠那里,自己则偷偷潜入了弄风派,正好看到弄风派人在摆阵。各种疑点连在一起,慕沉离立刻想到了沈长白,他谨慎地记住了生门,然后等待沈悠到来。
然后,她来了。
沈悠不是任性的人,即使有再大的气也知道这不是时候。她跨出一步,用内力传声:“弄风派真是利落作风,不过,我一直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你们都没有发现问题所在么?如果没有,那么我来告诉你们,慕夫人死的有多冤。”
慕沉离看着她坚定背影,刹那间明白她为什么没对他下手。
沈悠当晚其实是想借弄风派的力量对付慕沉离的,可她经过沈长白书房时却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是沈长白揭发慕夫人的目的何在。如果是想看着弄风派自相残杀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任由慕夫人泄露秘密,让天下人挤兑欺压弄风派,自己则坐观虎斗不更有快意么?
于是她借着打扫的理由进了书房,终于找到了线索——在废弃书柜里的一封来自慕府的信,上面表达了对一位热爱武学却不得其法的落魄男儿的鼓励,并说会带着一些简单的武林书籍去南应帮他,从信上看,他们是见过面的。
沈悠凭这封信推断出所有因果。
沈长白应该装作一位曾跟慕夫人见过面的人给她写信,谎称自己苦学武却无果骗得她的同情并答应他去南应,同时给弄风派写信诬陷慕夫人背叛门派,剩下的就不是他的事了。
沈悠知道真相以后,立马就猜到凭慕沉离的手段早已发现真相,也知道这件事是弄风派的不对。她并不信任慕沉离,因此才写信给弄风派,但并没有说他要报复弄风派,也没说要杀他,只说有些怀疑。她心中有愧,也没对他怎么设防,终于陷了进去。
弄风派显然愣住了:“可属实?”
“我背叛弄风了?”沈悠讥笑,“对外我不会透漏弄风的一丁半点,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弄风的弟子。”
那边沉默了一下:“我要怎么相信你?”
沈悠笑容更加讽刺,她不答,只转头看向慕沉离。慕沉离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不动弄风派,最好的保证。”
并非他们原谅弄风派,而是他们心中清楚得很,这个对敌人的话深信不疑对自己人的话却再三质疑的门派,注定不会再伫立太长时间。
出了弄风派,慕沉离问沈悠:“为什么不冲进军营?”
“我冒险出阑城,三天路程逼成两天半,大雪里急奔,看到的是你们的黑云旗。”沈悠像是自嘲,“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还有什么勇气进军营。”
慕沉离沉默。
沈悠话锋一转,眉目含笑看着慕沉离:“将军当真好计谋,连自己人都恨得下心欺骗,任由她哀哀欲绝。”
慕沉离喊冤:“前线全部封锁,消息一点儿都送不出去……”看见沈悠的表情更加温柔,知道她生气了,叹了口气,“我的错我任罚。”
难得见慕沉离认错,沈悠消了气:“燕州那些事你处理。但,慕沉离,我提醒你,为人臣子首先应该考虑一件事。”
慕沉离何等聪明,立马知晓:“功高震主。我知道该怎么做。倒是你,你的打算是……”他猜到了几分。
果然,沈悠冷冷一笑,目光瞥向苍茫山脉:“沈长白。”
【七】
燕州一战慕沉离凯旋,自然少不了赏赐,慕沉离却一一推了,并且介绍了几个年轻将领,还交出了一部分兵权,
至于此举是自愿还是被逼一直被世人议论那都是后话了。
几个月后,沈悠带兵截了沈长白跟楚国淮安王的通信,并证实沈长白私藏军火的罪行,圣上龙颜大怒,慕沉离奉命率军讨伐阑城。出征时,沈悠发现他只带了两万人马,不禁大为疑惑,慕沉离对此的解释是:“不伤害阑城百姓,我的承诺,一直记着呢。”
沈悠心中一暖,但仍没猜透他的主意。
慕沉离包围了阑城,什么也没做,只是静待机会。
一个月后,一封书信飞向楚国。接着,刘玉询劫杀了全部的楚国援军。
几天后,又一封书信送向楚国,这一次,慕沉离却放纵楚国援军进去,沈悠大悟。
阑城接待了所有援军,当天夜里,楚国援军袭军营,烧粮草,伤士兵,撤阑城。
半个月后,阑城,降。
离间计。
第一封援书,第二封是慕沉离以夜探口吻说沈长白联合他灭楚国,淮安王大怒,下令撤援军,但此时援军已经覆灭,后来的是刘玉询假扮的,做出此举动后立马回了齐军。
沈长白吃了楚国这么大的亏,淮安王等不到援军回来,谁知道他们怎么想呢?反正结果是齐军不费一兵一卒,阑城降了。
沈悠穿着战服入阑城,看了看迎接的百姓,再看了看目光沉静对她点头的男子,最后将视野转向前方正在跪着求饶的沈府人,最前面的,沈长白。
沈悠微微俯下身去,笑得漫不经心:“沈城主,好久不见。”
沈长白听到声音猛地抬头,因为力道过大额头擦出一道血痕,他却恍然未觉,只傻傻地盯着沈悠。沈悠继续笑,笑里藏刀:“我实现我的诺言了,你的不可雕的女儿。”
沈长白的脸色甚是精彩,沈悠却没心情去看了。她把他交给慕沉离,临走前转身只说了一句话:“沈长白,代价这东西,你总不能看着别人付出。”
沈长白看着沈悠离去的背影,第一次感觉,他低估她了。他沉默良久,只对慕沉离说了一句:“我没后悔过,任何一件事。”
慕沉离看了他一眼,也轻声道:“谢谢你的不后悔。”
他不后悔沈悠的出生,也不后悔今日的败局,他知道,愿赌服输。
回到齐都慕府后,沈悠还想着怎么庆功,刚刚踏入后院便听见众侍女们的嬉笑声:“近些年将军府是越来越喜庆了。”
“那可不是,将军又立战功了。”
“今天府上可是双喜临门……”
“这话怎么说?”
“你们还不知道啊?将军要娶亲了!”
沈悠脚下一个踉跄,嘴里溢满辛涩味道。
“真的呀?”
“可不是,听说是请圣上赐婚的……”
“听说夫人是个大美人……”
诸如此类的话传到沈悠耳中,沈悠却一动不动,似是呆了。
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八】
慕沉离转过九曲回廊推开书房的门,有些诧异地看向执酒壶失神的沈悠,挑眉道:“怎么了?”
“慕府好事连连,沈悠自然要聊表恭敬之意。”沈悠笑意温雅,眸中却有刻意隐藏的酸楚。
慕沉离微挑了眉:“你要跟我拼酒?”
“就当试练一下。”
慕沉离不明所以的看着沈悠,不知道她今日为何如此反常。沈悠在他目光下落落大方的倒酒,推了一杯给他,然后他便听见她的声音响起来。
“末将恭祝将军携妻及其府上诸人,福寿全归,共赴黄泉,忘川彼岸,早死早散。”
“……”慕沉离扶额,唇边肌肉莫名抽搐。
沈悠却若无其事地饮了酒,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便要走。甫一转身,袖子便被慕沉离抓住,她恼怒地瞪他,却见他眸底含笑,连声音都带着憋不住的笑意。
“抱歉你年纪轻轻就命丧黄泉,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