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零]轮回》弘轩

1、第 1 章

　　在月光流过指尖的刹那闭上眼睛。
　　有很轻的东西踏着奏鸣曲而来，从深夜浮鱼游过的湖泊缓缓地走过来，触及在暗色如幢影的水面上，一层层晕圈被轻点出来如掌纹般螺旋，最后竟是在浮香流转的彼岸散开。
　　能看见流萤，所以能看到蔷薇。在被眼睑阴翳的视线里，能感觉到暖光向你轻轻张开臂膀。
　　拥抱你，用月亮的辉芒。
　　轻得几乎无处可感。

　　一年间皎月最圆满的时间，据说此般轻盈而真实的拥抱会赐予给那些特定的人，然后他们会闭上眼选择失忆，因为太过想念。

　　他倚在那棵褪去一半树皮的老榕树上很久了，久到脚下那株傍晚新盛的夜来香都淡去了芬芳。树叶间也许是藏着寒蝉，不时地抽噎一声。这时候他会感觉满天的月光似乎都暗了暗。有流云在夜空里飘，很轻很轻，灰色里糅杂着淡紫。
　　虚幻得无人可辨，只觉是和月光相似的颜色。
　　那和皓月同色的湖边是站着怎样的一个少年，迷蒙得像是自己瞳孔里的幻觉。
　　既然是幻觉，又怎么会在瞳孔里面。
　　他看见少年的头发是很柔和的银色，像浮动在湖面中央向下俯瞰的那种干净，和鱼鳞不一样，和月光也不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分辨出来，只觉似乎本应该就是这样。
　　有一株蔷薇绽开在少年的脚踝边沿，四下里流萤在飞，或许会有很小的一只轻轻亲吻那白衬衫的领口，亦或是吻了再吻。
　　心里充盈的什么在溢出，又有更加重要的在流逝。
　　比紧紧握在手中的金沙还要无助的叹息。
　　这样的画面似乎见过很多次，可他完全不记得，连摩挲着槽砺树皮的手都没有记忆。
　　人的一生中会和很多人擦肩，会嗅闻无数朵蔷薇。
　　能给你这样感觉的不过寥寥数几。

　　湖面上光芒流泻绽放，伴随着远处黑白琴键间散开的奏鸣音符，像游吟的流浪者含泪哼唱的乐曲，给人以直击心灵的触动的是那含糊的旋律。
　　很模糊啊。
　　可模糊的到底是眼睛，还是这如幻境的景象。
　　只是觉得那少年的身影是无比真实的，比摩挲榕树的触感还要可靠的存在。

　　他轻轻走过去，和着银色的月光。
　　那少年转过身来，有些警觉地看着他。
　　这才发现，原来没有流萤在四下里飞，少年的脚边也只是一株普通的夜来香，正在晚风中慢慢枯萎，渐染上暗沉的灰黄。
　　只是这样少年的身影倒更显漂亮，漂亮到孤傲。

　　“在等谁？”

　　他问。言语脱口之后才恍觉，为何会如此料定他是在等人呢，兴许只是在月圆之夜静静地凝视天空，又或者和自己一样，连在这里的原因都无从考起。

　　“不知道。”

　　比月光还要清冷的声音。
　　少年皱皱眉，眼神里流露出警惕，又氤氲起茫然的意味来。只是他从对方澄澈的双眸里，可以看见他自己，也可以看见皓白的圆月，似乎是还能听到渺远的月光奏鸣曲了。
　　居然是漂亮的淡紫色。
　　不过连等待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还真是有点可怜呢。
　　这时候对方的身影竟是有点虚浮飘渺的。

　　良久良久，少年站在他旁边，或者说是他站在少年旁边。他似乎又能看到流萤在飞，有蔷薇的馨香飘散开来。
　　真是完全不觉尴尬，仿佛本来就应该这样似的。
　　皓月注定和浮光相遇。
　　万家灯火沉默着凝视他们，最后发出不可闻的叹息，都一一熄灭了光亮。那段似游吟的奏鸣曲也戛然而止。
　　他恍然回神的时候，视线里只有少年的背影，兴许是不耐烦他所以离开了。
　　还是没等到想等的那个人呢。
　　月亮淡到看不见。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穿透少年银色的发丛，穿过了他瘦削的身体，爬着一只蚂蚁的叶片擦过少年的肩头落下，却并未改变旋舞的姿态，梦幻得仿佛一场虚空大梦。
　　他这才惊觉少年的身躯竟是那般的透明，几乎能透过而看到远处的树影。

　　“在等谁？”
　　“不知道。”

　　他的心里突然抽痛了一下，脑海里浮上一个熟悉却似乎从未听过的名字。
　　锥生零。
　　是那个少年么？
　　总觉得这会是他的名字，内心从未这样肯定过。
　　不知原因。
　　就像能肯定月亮落下之后升起的便是太阳，而不会是星星。
　　晨风拂过少年的银发，那样轻，宛若夜晚浮在水面上的点点流光，没有丝毫的重量。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感知到它。
　　寒蝉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鸣叫。
　　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愈来愈响亮。一定要说点什么啊。
　　说什么呢？
　　他闭上眼，有什么向他轻轻张开臂膀。

　　“我叫玖兰枢。”

　　他对着少年的背影说道，内心顿觉无比安心。
　　因为这时候，他分明看到少年的脚步是顿了顿的。

　　永无止境的遥远，永无边界的深邃，就仿佛相交的命运。

　　又一次见到少年的时候，还是在那片清水流淌的湖边，那身影比暖日的光芒还要凉薄。
　　很熟悉啊，为什么会这么熟悉？玖兰枢在心里回忆了和所有人相处过的时光，唯独没有和少年的记忆。
　　但是想要去接近，似乎不这么做一定会后悔。

　　“……锥生零？”

　　少年一脸错愕，他自己脸上优雅的笑容也凝固住。为什么会突然叫出这样的名字？明明不应该认识这个人，若是真的叫错，那也太不礼貌了。

　　“又是你。”少年皱皱眉。

　　见对方并未否认，玖兰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似乎是心里很重要的东西得到了确认和证明。

　　“又是我呢。”

　　他笑笑，觉得阳光照在名叫锥生零的少年身上煞是好看。那身影竟是能穿透双眼，深深刻入肌骨的。
　　破碎的光斑落在湖面清澈的浅滩，映着顿足于岸边的两个人。
　　那浩茫游移的光斑里似乎轻轻地晃出了几个人影，全都是碎裂的景象，依稀能辨别出那两人和他们一样，也是拥有淡紫色瞳孔和暗红双眸的。
　　啊啊，是巧合吧。
　　他看见在午后老榕树阴翳着的影子下面，一个身影静静地捧着一本书专心致志地阅读，感受不到风却仿若能感觉到软发在飘动。有另外一个谁来了，似乎是一个挺优雅的身影，手里端着的大概是甜点，朝白色靠椅上的人走去。把精致的甜点放下，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搂住了对方，却似乎是被有些不自然的对方回头斥开了。
　　真让人怀念。
　　可他们是谁呢？玖兰枢记不起来，倒是有种罗曼蒂克点的想法——会是很久以前某对情侣在湖边的这棵榕树下留下来的记忆么？

　　他心里突然涌生出不知名的情愫来，觉得面前的少年和碎片里的幢影惊人的相似。这种相似不是凭借容貌便能判断，是那种气息和内心油然而生出的判断重叠吻合。
　　就像恋人的手总是能和谐地十指相扣。
　　少年对他的想法浑然不知，皱着眉看他，没有接近，也未曾逃开，身影虚浮如琉璃般透明。

　　“锥生君，你是鬼吧？”

　　玖兰枢突然开口问道。用了很有礼节的称呼，虽然听起来是生疏了点，但私心是不想要表达对他的看不起的。说来这也只是他们的第二次偶然的碰面，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对方的想法呢？

　　那湖里斑驳的剪影已经破散开了，几条小鱼还以为是行人投下的美味，推攘着浮上来张开小巧的鱼唇，发现上当之后不满地吐了几个泡泡。

　　“……是又怎样。”
　　少年没有动容，声音清冷。

　　果然是这样吗？玖兰枢觉得自己的想法被证实了。真可怜呢，他一定就是方才所见的光晕里那个捧着书的身影了，也许离世之后徘徊在这里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等待他的爱人吧？可惜久得连那人是谁都忘了。
　　然后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也开始收紧了。

　　“没关系，我也是鬼。”他冲少年笑笑，就这样轻易把隐藏很久的秘密说了出来，“吸血鬼。”

　　玖兰枢是活了上千年的纯血种，这一点除了少数几人外几乎无人知晓。他把它告诉了面前的少年，潜意识里认为似乎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

　　少年的眉头更加紧锁，脸上第一次露出疑惑而不确定的神色。
　　“我等的……好像也是吸血鬼。”好像是注意到了这一瞬间玖兰枢眼睛里闪过的不知意味的光芒，又稍稍别过头去用清冷的声音强调，“不是你。”

　　不是你。
　　玖兰枢确实是微微怔了怔的，那么一刻他被那淡紫色的瞳孔吸引，真是有点希望锥生零是在等他。
　　这种希望平白无故得好笑，因为它倒更像是一种坚信的执念。而且说来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大概是连和对方擦肩而过的时刻都不曾有吧。
　　他低下头看着手心里晕开的掌纹。
　　如同时光流转漫散成经年。

　　“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出你等的人。”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偏头去注意少年的反应。对方果然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看，有不相信的神色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但隐隐也裹挟着一丝希望。

　　“我有一些藏书，很多吸血鬼都会记录在册，可能会找到你等的那位。”

　　玖兰枢从来不是什么很好心的人，千年以前他曾经设计杀死了另外一名吸血鬼。但看到眼前的这个少年时，特别是他淡紫色的漂亮瞳孔，虽然只为半透明状，却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情的。
　　也许是怜悯，也许是感兴趣，又或许是别的，总之是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是一种……私心以为很正确的感觉。像爱人生病了，就要好好照顾他那么正确。

　　少年似乎不是很相信，看他的目光里带着审视还带着迟疑。

　　啊啊，看来似乎并不领情呢。
　　总觉得是个不太招人喜欢的鬼呀。要是一直这样，可能永远都等不到他等的那位吧。
　　“相信我吧。”玖兰枢笑笑，无意地去拉少年的手，却只从对方纤细的指间穿透了过去，触摸到的只有空气、只有风。
　　少年的身影很飘渺，真是像一场幻觉一样。

　　“碰不到的。”声音很平静所以听不出是什么意味，“这世上的东西都碰不到我。”
　　明明只是普通的陈述，连少年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口吻里的凉薄。
　　有些不想承认的，换句话说，便是——触碰不到这世上的一切。
　　活在光芒之中，生活却像水中的气泡一般虚空。

　　似乎不久以前、还是很久以前也有同样清冷的声音和自己说过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时候？是谁？玖兰枢回忆不起来。
　　越想去抓住，就越容易失去。

　　“那你跟好我。”
　　不想再去过多执着于这种问题，玖兰枢偏头说。
　　距离很近的两人，在阳光闪烁的刹那指尖相互交叠在了一起，碎影落到地上。
　　那一天，树林间的蝉都知晓的，有个棕色头发的男子在前边缓缓地走，身后五六米的地方跟着一个身形虚幻的银发少年。
　　那湖泊里的光晕又悄悄聚合起来，将这幅画面镌刻成真实的幻影，期待着下次、下下次，会再又像老榕树下的时光般被留意到。

　　【即使夕阳的光芒占据此时此刻，我们的影子也将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