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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六节 英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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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杲虽性情凶残却不能掩盖其,领军皆为前锋,身先士卒,骁勇无匹的猛将之风。薛仁杲在西秦军中号称万人敌,李世民在唐军中军威亦盛。两人年岁相仿,个人武力亦是相差无几,虽为对手,却不妨碍李世民对他彪悍骁勇的欣赏。接受薛仁杲投降之后,李世民便平等对待西秦旧将,并与他们一同狩猎,各人皆随身佩备刀箭而横无芥蒂。薛仁杲及将领等本是死罪之人,能得到敌军主帅如此倘然的对待,皆为李世民身上的王者兼容之风所拜服,无不感恩戴德,愿效死力。
十一月中旬,李世民于泾州完胜回师长安。李渊特命邢国公李密前往迎接。
随着冬日的到来,渭水河上,河床降低水流减势。浑浊的渭河水亦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空气中细碎雪米随风飘扬,呼啸往来,使得一月以前还在萧索秋风中,黄尘滚滚的渭北平原覆上一层料峭冰寒的白色素衣。一对仪仗全备,博衣峨冠之文官装束的马队渐渐靠近铁甲沉沉,寒光熠熠的浩大军团。即便视线为风霜所阻,能见度只局限于几丈之内而难以看清远方。这种威势喧巅的力量的逼近亦能令久于军阵的邢国公李密敏锐的捕捉。白色霜雪飞扬之中渐行渐近,李密终于看清了一马当先的年轻将领。
李世民即没有故作的不可一世之态,更不可能过分的谦逊。听闻随侍官员所报此乃邢国公李密特奉皇帝诏令前来迎接秦王胜利之师时。李世民当即马上抱拳为礼,表现一个晚辈对前辈应有尊敬。
李密目视他良久,他所有的锋芒全都不是显现在举止言谈之中,而是他双目。骄傲与谦逊,磊落与城府的复杂组合。甚至竟毫不掩饰的流露对自己的一丝惋惜。一瞬之间,竟让他怀疑起自己是否英雄末路?
李密呵呵笑着回礼之后,便向一旁殷开山说道:“秦王真乃英主也!”殷开山不觉脸色一僵,不知何言以对。
李世民虽军功显赫,但是身份却是臣子,皇帝是李渊本人,储君则是太子建成。安着正常循序,不论是如今亦是将来,他都不可能成为“一国之主”。那么,“英主”此语用于李世民身上便可谓大大不妥。
只能呵呵笑着和稀泥道:“秦王的确用兵如神。”以谈论李世民军事能力转移“英主”之言。幸而李密并未此事深谈。即便如此额上不觉布上一层寒霜,心下思量是否该将此事禀报李渊。
之后众人寒暄一番,便继续启程拔师回京。
两仪殿朝堂之上,因薛氏父子称帝,李渊下命将薛氏兄弟及其党羽全部逮捕并且当众斩首。以显示李氏帝位的正统性,对其他任何称帝势力的毫不留情。
听到父亲此命,李世民错愕不已,出列进谏:“我唐新建,正是需要用人之时,薛仁杲、宗罗睺等秦将骁勇非常人,若是效忠,对大唐来说必定是一件佳事……”
不等李世民说完,李渊便道:“薛氏父子僭祚帝位,已经是死罪。几次三番妄图入寇长安,更是不可容忍。如果不将薛氏兄弟斩首,而加以重用,必会造成其他反唐势力一个错觉,就是即便我称王称帝,将来若是兵败投降,依然无身家性命之忧,依然可位列人臣。后患无穷,你还太年轻,将才虽难得,可是不能不考虑政治影响。”
“即便用严酷手段惩罚称帝势力,以如今的形式,并不能震慑其他反王就此投降。”李世民看着父亲依旧坚持己见:“由此看来,要真正统一天下,必须凭借战场上的武力争霸,既然要凭借武力,良将人才便是最为可贵之处,秦将骁勇杀之可惜……”
李渊一声拦回:“薛氏父子在前一战中斩杀唐军为数重大,不杀不足以定军心!”
此言亦是有理,薛仁杲之残暴,以及城下残忍手段射杀泾州守将刘感。城内守军皆恨不得手刃薛仁杲为刘感雪恨,只是畏惧李世民而作罢。
李世民一时稍有犹豫,但他个性纯粹坦白,不能容丝毫疑虑,此刻虽觉得父亲所言亦十分有理,但依旧不能权衡其中利弊,便坦然说出心中所思:“圣人说的是,前翻伤亡的确惨重,可是既然有战事,便必定有伤亡。唐秦势不两立,原先的对峙不过是各自立场的不同。如今既然已经投降,是不是更应该注重收用现有人才?我军要征伐天下,眼界是不是就不能仅局限于此战?”
他声音比原先低了不少,显然没有方才的坚毅,坦陈自己见解时,亦带着一丝与人商榷之口吻。可是还是听得李渊颇为不悦:“你还太年轻,此事就此定下,不必多言!”寥寥数言,不容置疑,鲜少对儿子用过如此严苛的声气。
李世民还想说什么,太子建成忙从坐中站起,附和李渊之语:“薛仁杲生性残暴,虽勇力非常,不过过于暴戾恣睢之人,恐终究不是好事。圣人所言极是,二弟只是一心为唐收罗人才,太年轻不免一时考虑不周。”一面快速侧首看一眼李世民。化解这场父子辩论。
手足之间天然的默契,李世民自然一眼便看出大哥示意自己噤声的意思。再往上看看父亲黑脸,终未出语,归席落座。
他一停下来,朝臣们又为此事各执己见,议论开来。
裴寂认为秦将必须斩除,才足以慰藉死去的数万唐军。刘文静却说朝廷应该爱才,不能为死去的士卒而影响人才的网罗,更何况当时各自立场本不一样,秦将本应该为自己的国誓死效忠,不应该以此加罪。如今既然投降唐国,若还能保持这份誓死效忠之气,实属可喜之事。裴寂继而抓住刘文静言语中的“秦国”错谬,反问刘文静“敢称西秦伪朝为国?”认为他出言忤逆。
两人你言我语当庭争执。众朝臣对此事之态度比例亦是各占一半。有些与裴寂意见吻合,认为应该严惩不贷!有些则与刘文静意见不相上下,认为国家草创,应该以怀柔之策,收揽人心。
被太子示意噤声后的李世民,反常的沉默下来,刘文静和裴寂的争执他已然听不见。低垂的眼目中飞速闪动的微光,反应出内心的激烈挣扎。
李渊不带喜怒看着朝堂上众人各抒己见,最后还是决议,对所有称帝势力都不能手下留情:“将薛氏兄弟以及西秦所有将领一律斩杀。”
此命一下,一直静默旁观良久的李密终于出言:“薛氏父子残忍暴虐,最终众叛亲离而败亡。今日难道陛下也要效仿他们吗?”声线浑厚,喧喧朗朗。虽也像其他臣子一般,进谏时执笏板出列赞拜,可是举止从容,看不出为人臣子对君王应有的敬畏之态。而他言辞,虽是谏言,却用了反语,隐隐可意会一丝讥讽,亦可以说是颇为不敬之语。
他此言一出,整个朝廷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李渊听后,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这个昔日最大反王,如今的阶下臣子。抬手抚恤一笑,欣然接纳,最后决定只将薛氏兄弟等为首的十数人示众斩首,余者一概不究。
李世民当庭面红耳赤,除了对薛氏兄弟的感觉愧疚之外,亦有对自己“怀柔”想法是否过于单纯的置疑。使得这个二十岁的青年人俊朗而平缓的眉间不觉又轻轻蹙起。
自两仪殿出来之后回殿。弗能率众妾与殿前迎接。几月不见她身形的变化让他微微诧异。一路走来一路盯着她看,再看她身后,多了几位新面孔。入殿之后,弗能已经察觉他异样神色,便简单说了李渊赐仕女入府一事,并指着芝蓉告诉他此乃炀帝女。听闻是帝女,李世民不觉刮目相看。不过他心里正自闷闷,也无心细看众人,点点头便令各自退下。等众人退下之后,他向后一扬,便仰在毡毯之上,向弗能说出今日朝堂之语,以及自己心中郁郁化解不开之处。
军政大事,弗能不懂亦不会过多置喙,只安抚他心绪:“父亲无论是心思还是经验必定要比我们多,考虑问题亦会更全面。或者薛仁杲暴力残酷,虽有勇力,也不可取。”
李世民内疚惭愧:“在泾州,我并没想日后会杀了他们,还带领众人一起狩猎,当时大家气氛都很高昂——给了他们生的希望,引他们效忠之后,又出尔反尔斩杀他们。” 说着,自己心间便被欺骗者的强烈羞耻心与愧疚感占据。
弗能笑道:“这倒没必要,你只代表秦王,你对他们一切的优待都是秦王对他们的优待——秦王喜欢你们,与圣人要不要处置你们无关。况且你在朝堂上已经表达了自己‘不杀’的意见,就出尔反尔一点关系也无。只是你自己心里内疚而已。”
“那是不是我真的太想当然了,思虑不深,不全?”他又问。
到现如今为止,他始终认为父亲和大哥有着胜于自己的周全与完备。或许真的是自己太天真了?
“这毕竟只是战后处置俘虏事宜,无关乎成败宏旨,是不是你思虑不深,你日后在其他战场上可以再去验证。或者你私下再跟圣人商讨商讨?不必当庭反驳圣人之语。——大人如今是天子,朝堂上百僚俱在,有些话还是私下父子交流来的好。”
“我是准备私下再找父亲谈的,只是裴寂老儿一直逗留不走开。”李世民愤愤然道:“罢了!改日我再问问父亲到底为何,父亲想的一定比我要周全兼顾!”
弗能听了,便离开他怀中,伏在他身前跪下,庄重向他行一礼,笑道:“大王英明。”
她腹部微微隆着,行礼便有些不便,不如从前自如,慢慢的下拜。还未下拜叩首,李世民早已满足的开怀大笑,前倾将她轻揽入自己怀中。
弗能便道:“我们许久没有一处赏玩过了,你陪我去赏梅吧……”
说着不等李世民答应,便命侍儿准备。李世民洗尘之后,两人一同往后院中去赏梅。
承乾殿乃是太极宫前朝与后宫之间的一处殿宇。占地宏大,除了正殿承乾殿,后院起居院落屋宇无数,虽地处因偏于前朝,而不能如同后苑之内,营造山水楼榭,却不限制花树的栽植。
北隅便栽植着数株梅花,不如后宫梅园内的品种和数量繁多,亦乃梅花中佳品,从太极宫落成时便移栽过来,已经四十年,至于树龄更是比太极宫年岁还要大上许多,皆有五六十年树龄。粉色重瓣,枝桠苍劲,间有小小梅堂,四面只以廊柱支撑,一张矮榻,一盏地炉,三面围屏,屏后是宫廷艺人,丝竹管弦演奏之乐。二人倚榻赏梅,品酒。不觉便入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