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佳木》天青河白

6、再次相遇

　　三年之后。

　　秦国，咸阳，早春。

　　何家三口第一次站在咸阳城的街道上，嘉远发出感叹：“都说强秦，今天才算见识了，真是名不虚传啊。”

　　佳木没什么感觉，除了人多点，房子多点，街道比起邯郸更齐整些，她也没瞧出咸阳和邯郸有什么区别。

　　当很多年之后，她才知道，咸阳，是一座改变了她一生的城，好像她人生中所有的痛苦经历都发生在这里，那些短暂的岁月，走完了她一生该走的路，最后变成心底一道道抹不去的伤疤。如果当时可以选择，她愿意永远都不曾来过，活过，爱过。

　　阿其走了之后的三年，赵王连年用兵，征收重税，穷兵黩武，弄的民不聊生，但凡有点办法的，都不在赵国呆着了，他们有的去齐国，有的去楚国，也有来秦国的，听回来的人说，日子过的还不错。

　　由于人口变少了，何三贩菜的生意也清淡了很多，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他是个头脑很活络的人，不想坐以待毙，想到有个朋友在咸阳做生意，思咐再三，带着嘉远和佳木来咸阳碰碰运气。

　　赶了几天的路，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都有些累了，他们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安顿好了之后，他们坐在大厅吃饭，大厅里人声鼎沸，人们都在谈论即将要发生在咸阳的一件大事。

　　“你听说没，世子要大婚了，娶的是齐国公主，就在三个月后，公主车驾已经到咸阳了。”

　　“这事谁不知道啊，世子亲自去迎公主的车驾，听说这公主是齐国第一美人。”

　　“听说这世子也不容易，从小在别国当过质子。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谁说不是呢。”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佳木一点也不关心，权当故事听，世子大婚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不过她听到一个熟悉的词，质子。

　　阿其也是质子，当初也没问问他，他是哪国的质子。这三年，她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阿其，成了很久远的回忆，只是有时候睡觉之前还会拿出来想想，他现在肯定过上金尊玉贵的公子生活了吧，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以后的几天，赁屋，买家什，打扫房间，访友，父亲要找新的营生，嘉远要找新的学堂，诸如此类，一大堆事情要忙，等真正安顿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佳木安静的坐在屋里，用一台半旧的织布机织布，她熟练的换线，梭子在手中灵活的上下翻飞，留下一排排精美的纹饰。

　　父亲没有再做贩菜的营生，而是和朋友合开了一家小货栈，专门做赵秦两国的生意，经常往返于两国之间，生意还算不错。嘉远已经十六了，不想再读书，于是就去父亲的货栈帮忙，父子经常出门在外，大多数时间，都是佳木一个人在家。

　　咸阳是新修的城，不管是城市的规划，街道的繁华程度，都比邯郸要好很多，不过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去街上转转，自从阿其匆匆离去之后，她失去了对进城的兴趣，因为，她心中总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她不懂诗词歌赋，具体该怎样表达，她也不知道。

　　一天清晨，她刚刚起来，就听到急促的叫门声，她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和父亲一起开货栈的陈叔，她一边挽头发，一边问：“陈叔，怎么这么早，有什么事？”

　　陈叔头发散乱，嘴角还有血迹，好像被人打过，他焦急的说：“大丫，出大事了，你阿爹和弟弟被官府抓起来了！”

　　佳木觉得一个晴天霹雳在脑袋上裂开，震的她脑子嗡嗡响，她颤抖的开口：“为什么？”

　　陈叔眼睛里闪过泪光：“他们的货在城门被查出里面带有铁器，当场就被捆了，嘉远气不过，争辩了几句，被一顿好打，货栈也被查封了，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佳木脑子里全都是“铁器”“被捆”“挨打”这几个字眼，她感到嘴里有些发干发苦，她一把抓住陈叔，急急的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就这么一个小货栈，怎么可能会有铁器，阿爹一向是很小心的啊。”

　　陈叔痛心疾首：“唉，谁说不是呢，定是那起子小人眼红我们的生意，在货物里动了手脚，把我们陷害了。”

　　陈叔哭着走了，只剩下佳木一个人在原地呆了好久。

　　秦国自商君变法以来，历代君王都不遗余力的贯彻新政，律法极其严苛，上至王室公卿，下到贩夫走卒，无一例外，也正因为如此，秦才由以前的弱秦而变成世人口中的强秦，虎狼之秦。

　　佳木不敢去想那恐怖的后果，父亲和弟弟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唯一的亲人，她的心底有个念头支撑着她，想去见阿爹和弟弟一面，可是她连内史府的门开在哪里都不知道，茫然的走在人潮如织的大街上，所有的繁华都与她无关，她仓皇不知所措。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声如雷，七八个青年鲜衣怒马，旋风一般疾驰在大街上，卷起滚滚烟尘，路人纷纷避让。

　　为首一青年男子身材颀长，穿着一件黑色骑服，腰系革带，腰饰长剑，头戴玄冠，冠上的组缨垂在耳边，迎风飞舞，一张俊面棱角分明，如刀凿斧刻，不怒自威，他骑在一匹毛色乌黑发亮的高头大马上，宛若天神下凡。

　　佳木呆呆的站在大路的中央，腿完全不听使唤，只吓的闭上了眼睛，缩着脖子，动弹不得。就在那黑马的马蹄快要踏在她身上的时候，男子猛一拉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因为太急用力太猛，连人带马晃动了几下。

　　“啪”一声脆响，那黑衣男子的马鞭已经落在佳木的身上，直把她的肩上打出了一道血痕，佳木吃痛，两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旁边一名男子一声怒喝：“大胆刁民，敢拦公子尊驾，找死！”

　　说完又是一记马鞭，佳木忍不住叫了出来。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冷冷的男声：“抬起头来。”

　　她胆怯的抬起头，却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秋水一样的瞳孔里，三年以来在脑海中过了无数遍的往昔像潮水一般汹涌的一闪而过。

　　再看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落拓和忧郁，他终于不再是那个终日为性命担忧的可怜质子，他像任何一个被国民寄予厚望的世子一样，意气风发，果毅决断，指点江山，笑看风云。

　　“阿其。”佳木在唇齿之间流连出他的名字，原来他就是秦国公子，三年了，他改变了太多太多，而自己，好像除了回忆，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