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佳木》天青河白

22、何嘉远

　　春季的阳光薄而通透，这里离太液池很近，空气间还夹杂了些新绿的清苦味道。佳木沿着打扫干净的路径缓缓而行，只觉得那路悠长不见尽头。这是一个最常见的春日清晨，三三两两的宫人悄无声息的穿插来回，经过她的时候，都恭敬的俯身。田雅的金印就在她身后玉成手中的托盘里，她知道这些人拜的不是她，而是那盘中的王后印信。

　　寝宫的门口，院中高大的树木已经抽出浅绿的嫩叶，树荫下站着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正对着她微笑，是好久不见的嘉远。

　　喜悦和温暖浮上她的唇角，让她的面庞生动活泼起来，她还未叫出声，嘉远已经几步走到她面前，口中唤道：“阿姐！”

　　嘉远已经完全成长为成年的男子，眼神依旧明亮灿烂，举手投足也已经带出赵人的潇洒豪迈，当他跪坐在殿中时，连带着气氛都不再沉闷，照进殿中的阳光都越发明晰起来。

　　她看着面前日渐成熟的嘉远，觉得曾经一家人在小院子里吃饭的场景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宫墙把他们隔成了两个世界，再见之时，只觉得似水流年，沧海桑田已千载。

　　她想起离开的那日，连招呼都没有打就走了，这一直她心中的愧事，她接过玉成手中的茶，亲自递到嘉远手中：“你们还好吗？父亲呢？”

　　嘉远端起茶一饮而尽，露出一个畅快的笑：“我们很好，塞外虽苦寒了些，可是在那里过日子心不累。阿爹已经很少出来，生意多半都是我在打理。”

　　嘉远的话让她有些了欣慰，心不累，想必就是活着的最大快乐吧。

　　一个踌躇的表情从嘉远的脸上滑了过去，笑容里带了些认真的探询：“阿姐，我这次能入秦，有一半是因为他。”

　　他顿了顿，环视了殿中的陈设道：“其实我们一直都有你的消息，知道你过的挺好，我们也很放心。他对你是很好的。”

　　这是佳木今天听到的第二个人说他很好，而且是自己的至亲骨肉，佳木不知道该附和还是该反驳，好的定义是什么，自入宫以来，乞巧事件之后，她就被包围在他的羽翼之下，以至于远离世俗，变的过于理想主义，等她开始一个人面对生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最看不透的一个。

　　嘉远皱了皱眉，叹气道：“如今你久居深宫，外面的情形你根本见不到。这些年兵荒马乱的，各国打来打去，把好好的世间弄成了什么样子，百姓都过的什么日子，能活下去就是万幸。如果你没有嫁给赢嵇，嫁个贩夫走卒…”

　　他看着佳木的眼睛：“就说咱们赵国，那些平民女子，丈夫不是战死，就是多年离家音讯全无，年纪轻轻就守寡的比比皆是。虽然嫁给国君，可能后宫险恶，妃嫔争宠，可至少，不至于活的像个蝼蚁。”

　　嘉远这些年在外奔波，面上也有了些风霜之色，说出这一番话语，怕是早已看尽世间冷暖，对事对人的角度观点，也都开始成熟起来，这让佳木觉得欣慰，同时让她久已封闭的心有了变化。

　　因为是内宫，嘉远能进来，想来也是赢嵇特别授意，所以不能逗留的太久，闲聊了些家常，嘉远就要告辞了。佳木送他到院子里，嘉远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走到一片开阔地，佳木想他是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说。

　　嘉远低头看了眼地面，声音很低，又像是郑重的决定：“阿姐，我这次回去，就不会再来了。”

　　佳木一震，忙问：“为什么？”

　　嘉远叹气：“咱们三晋之中，曾经是魏国最强，可是已经被秦打的几乎不能翻身，韩更不用说，我猜，秦赵之间也迟早会有一战。所以此番回去，我打算投军了。”

　　佳木的心瞬间冰凉透彻，她拉住嘉远的衣袖，手臂微颤：“阿爹就你一个儿子…更何况…”

　　“阿姐！”嘉远打断她，恻然一笑：“我好歹读了几年书，纵然再愚钝，也知道保家卫国的道理，不求功名，也但求问心无愧，做个像样的燕赵儿郎。”

　　佳木脚下滞涩，眼眶一热，有泪汹涌而出，暖风吹的树叶轻响，她的心却是蚀骨的寒凉，他的霸业之下，骨肉亲情又该如何自处，她闭上眼，不敢去深想。

　　嘉远帮她擦去眼泪，扯出一个笑容：“阿姐，其实这些事很不和你相干，再说，开不开战，还不一定呢。说不定咱们有生之年有不会。你不必为此伤神，你既嫁了人，就好好生活吧。”

　　嘉远沿着宫道远去，她站在原地，一直看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冗长空旷的宫道上只剩她一人。

　　嘉远走后，她把自己关在内室整整一天，出来的时候，她淡淡的吩咐：“去请国君来吧。”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请赢嵇来自己寝宫，曾经她以为这里是他们的家，她好似一个看客，在圈外看咸阳宫的生活，直至今日，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不是什么矫情的人，自幼长于乡野，不懂诸子百家，纵横捭阖，也不会读诗做赋，不会因为月缺花残黯然伤神，骨子里，她还是个平凡的女人。

　　她穿上一件蓝色的曲裾，长长的后幅上有青莲绣纹翻飞，随着步履行动而盛开成蓝色的烟云。如意髻温婉柔和，最适合她的性子，最后戴上镶金的白色玉璧，她站在铜镜前，依稀是个袅袅婷婷的影子，小时候家贫买不起一面昂贵的铜镜，入宫之后她觉得她没必要靠华服美饰支撑门面，如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镜子前面认真审视自己。

　　何佳木，她在心底轻声唤自己，这就是你今后的样子。

　　从现在开始，她要以一个主人的身份昭示自己在这座宫殿的存在，她挺直了背脊，露出一个不达眼底，却无懈可击的笑容。

　　桂花糕许久没有做过，手法生疏了很多，她仔细的回忆和他在质子府的小院做桂花糕的情景，等待桂花糕出锅的时候，他宛若孩童的表情，这些光影片段不会再重复出现在以后的生活里，最后都要依靠镌刻在脑海的回忆，才能慢慢浮现在眼前。

　　她还想再尝试一次，试试他们之间的回忆还剩下多少。

　　桂花糕香甜软糯和从前一样，摆在深色漆盘里整齐好看，像一片片羊脂美玉，和她一起，等待他的到来。许久都没有见过他，她甚至开始在想重新见面的一百个可能性。

　　可是一直到月上中天，才有一个黄门总管匆匆赶来，告知国君不会来了。因为，叶美人被验出有孕。

　　玉成把头垂的低低的，抬起眼皮有技巧性的打量佳木的表情，那张温和的脸古井无波，只在案前坐了片刻，就起身进内室了。只留下案上的桂花糕渐渐冷却，那馥郁香气很快散落在空气中闻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