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与师弟》坊主

1、序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七岁那年便和你相识，当时正值某个凄清的残冬，你着一身素白华服，袖口和领口缀上了貂绒，让我想起了暖乎乎的肉包子。
　　在飞廊外伫立着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个年头的苍柏树，你站在树下，从嘴里呵出白乎乎的雾气。不断地搓着手，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我站在廊亭内侧，扶着朱红色的柱子，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你。
　　突然吱呀一声，我把手放在栏杆上，撑起身体一跃而起，急忙冲了过去。大约是积雪太重，苍柏树的枝干不堪重负，积雪就那样笔直的掉了下来。轰隆一声，地上是四处溅起的雪花，压弯的苍柏枝条又弹了回去，空遗寂寞的残响。
　　你从雪地里挣扎着爬起来，青丝凌乱，四目相对却久久不语。正如我呆呆的看着你那般，你也歪着头呆呆的看着我。
　　“一谨。”
　　我当时没有问你为什么站在树下，也没有问你的名字，我只是傻傻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喂，我叫一谨。今后你要记住我的名字。
　　“外面站着很冷吧，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到屋里来烤火取暖？”
　　你眨了眨眼睛，说喜欢呆在外面。
　　我霸道的拉起还坐在雪地里的你，不顾你跌跌撞撞的脚步在青石板上蹒跚而行。
　　“是吗？我很怕冷的，所以你来陪我吧。”
　　你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随我一起进了里屋。侍女拿来了刚刚出炉的西域囊饼，这一定又是那位喜欢收集各地美食的厨师，又缠着府里新来的客人所学会的。
　　那个西域人是将军府上的食客，金色的长发，碧绿的眼睛，狡黠的笑容总是让人看不透那个人在想什么。
　　两个七岁的孩子，在泛着暖色的莲花灯的屋内，萌生出了小小的友谊。
　　你是天下第一剑莊的继承人，我是名扬天下的将军次子。
　　十三岁的时候，我们便一起练剑。剑术不相上下，不过你总是输。因为你是剑士，追求的是清正的剑。我从小就知道刀剑无眼，总是用计占尽便宜。父亲也总是教导我，在沙场上生死难料，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活下去。
　　“一谨好狡猾！”闻声寻去，一个小脑袋正趴在墙头从上往下看着我们两人。
　　“我才不狡猾！父亲说了，兵不厌诈！”
　　你歪着头问那个人是谁。
　　趴在墙头的那个人，一头金发，碧绿的眼睛和那个狡黠的西域人如出一辙。
　　那个人就是食客的孩子，柳垂笑。
　　此后，我们三人成为了好朋友。
　　十七岁，我远赴边关征战。可笑的是，你这个应该一心求剑的天下第一剑莊的继承人却跟着我来了生死飘摇的战场，和柳垂笑一起。
　　双方交战，胶着难下，一时半会儿还输赢未定。皇上的诏书道道催急，命我速战速决。夜深，我独自一人站在城头，思量着破敌之计。正值我焦头烂额之际，突见远方黑烟缭绕、火光映天，似是从那群蛮夷之士驻扎的地方飘来。我正在疑惑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一位士兵跌跌撞撞跑来。
　　“禀……禀……禀将军，和您一同前来的那位剑士单枪匹马冲进了敌营！”
　　“什么！”我一时慌了神，立即令人备好马匹，同时下了出战的命令。我策马扬鞭，怒不可遏的奔向战场。
　　你疯了吗！就算你再怎么骁勇善战，也不至于一个人独闯敌营啊！你是去送死的吗！我心里越是急，扬鞭越是重。挥鞭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带着千军万马踏蹄奔去。
　　等我冲到敌营的时候，那些士兵已经团团围在城门，堵住了我的去路。
　　“吁——”我勒停马匹。
　　长枪一举，气沉丹田大喝一声。
　　“为了战士的荣誉于骄傲，为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为了他乡等待归人的至亲。卫我祖国河山，还我世代安稳，拼上我的这条命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冲啊！兄弟们！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
　　“驾——！”我冲进了密密麻麻的敌营，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挥动手中的长枪了。只是每一次长枪挥动，都带出一道血光，前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顿时，杀气冲天。对方一定没有想到我方竟会有偷袭动作，并且还是单单一人。所以手忙脚乱仓促不已，再加上我方竟会有支援，还是全军出动，令他们措手不及。方才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发现这里的士兵满是疲色，而我方的士兵却是个个战意昂扬，形式显然对我方有利。
　　这些事情，其实我都不关心。
　　我只在意，仅仅是一人的安危。
　　城墙上无数的箭矢如雨而下，乱箭之中我已杀红了眼。身中数箭也已是痛觉全无。
　　找不到啊，我找不到你在哪里啊。
　　“啊——！”我怒号一声，城门已破，已经宣告着胜利。
　　我浴血奋战，脸上尽是炙热的红色。汗与血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我不生气你孤身一人夜闯敌营，也不是你竟然不与我商量竟然会作出如此有勇无谋之事。
　　真正令我如此焦躁愤怒的事情是——如果有谁敢伤你分毫。
　　我一定屠尽此城，至死方休。
　　战场之上，我想的并不是自己要如何活下去，赢这场仗。
　　而是——保你周全。
　　我作为将军之子已经宣告失格了。
　　城墙之上，月色皎洁。温柔的月光镀在大漠孤城荒芜的土地上，我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站在城头，脚边躺着大将的尸首。你笑的温柔如水，一身白衣染得血红。
　　你还安存，这便可以了。
　　“我是将军，这场战斗我才是主角，你来凑什么热闹。你只要呆在一边乖乖看我表演就好了，本将军会保护你的。”我见你无事，终于松了一口气，握在手中的长枪终于因为麻木不堪的手臂再不能握紧而掉了在了地上。
　　“天下第一剑莊的继承人还需要人保护？你也太小看我了。”你歪着头看我，扑哧一声笑了，和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也是。”我摸着脑袋苦笑。
　　你从未停留在被松柏枝上的积雪压住的那个冬天，而我却一直是为了你习得一身武艺。
　　这场战役大获全胜，在庆功宴上，我佯装酒醉吻了你的额头，你笑着说我醉了。
　　也就是在十七岁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也谢绝了皇上要封我为将军继承家业的美意。当然，怒不可遏的父亲关了我三个月的禁闭要我好好反省。
　　父母终究是爱孩子的，还好我头上还有个兄长，他们见我毫无这方面的打算也就不了了之了。在这三个月当中，我的的确确反省了自己，不过是其他方面的事情。
　　之后我们三人一直关系密切，我也随你一起浪迹江湖，接触了许多奇闻异事，实则增进不少见闻。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长时间的持续下去，至少这样的日子能多一天那都是好的。我没有想到那么突然，你要成亲了。
　　和柳垂笑。
　　眷侣成双对，三人行终了。徒留我一个，形单影只，不胜悲戚。
　　成亲当天，你着一身红装，我却很反常的穿了一身白，并没有来捣蛋的意思。其实我很想说白色才最适合你，不过那样的话不就变成丧服了吗？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到身着丧服的你。我喝了很多酒，也帮你挡下了很多酒。
　　“喂，别人成亲你这么兴奋干什么。”
　　“你不懂，我帮他们挡下酒么，自然是让他们入夜好办事。”我不怀好意的笑着，再次饮下一杯令我肝肠寸断的酒。
　　我把你们两人的手牵起来放在一起，你不知道是因为醉意还是因为害羞，脸上染上了微红。
　　“要幸福啊。”我费力的笑着。
　　“嗯……本来我今天还是有点紧张，看到一谨的笑容总觉得让人安心很多，我最喜欢你的笑容了。”你淡淡的笑着。
　　“看来我以后要多笑了。”这样是不是就会被多喜欢一点呢？“我也是最喜欢你……的笑容了。毕竟你是我世上唯一最中意的……朋友了嘛。”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在众人的哄笑中，两人被送入了里屋。转身随着相反的方向渐渐的脱离人流，我抬头望着天空，是一片苍茫的白色。我越走越快，呵出热气温暖着微凉的指尖。
　　“你怎么没去闹洞房啊？”后方突然有人叫我，我转过头去却不慎跌入雪中。也是，作为这一对新人最亲近的朋友，不去闹洞房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吧？
　　“你不要紧吧！”他匆匆的从后方跑来，搀扶起我。我和这人只是打过照面，交情不深。
　　“好疼……”我支起身体，大颗大颗的热泪滚落而出。
　　“你……没事把？”他慌了手脚，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大男人竟然会因为跌倒而哭了出来。
　　真是丢人啊……我如此想着，泪却停不下来。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残冬，不同的是此刻你已成亲，跌倒的人也成了我。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很疼呢，反正我是疼死了。
　　该死……停不下来啊……明明刚才都能够笑出来的，你也说了喜欢我的笑容不是吗？为什么不笑啊！我重重的捶打堆了厚厚一层雪的地面。
　　雪面传来嘎吱作响的声音，一双鞋子停在我的视线前方。我抬起头望向前面打着纸伞、穿着用银色丝线在夹袄上暗绣着蛟龙戏水图的人站立在雪地里。
　　打着纸伞的人朝我伸出手“真是的，师弟怎么在这种地方跌倒了啊。”
　　“抱歉，我师弟因为昨日师傅的仙逝而难过不已，今日虽是如此大喜之日，师弟还是抑制不了内心的苦楚，显露出如此窘态，还请您见怪勿怪。”
　　“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还奇怪呢。”他释然的笑了“也请你别再过于伤心了，在下还有些事，就先行离去了。”
　　“总之，先谢谢你了。”我对打着伞的人说。
　　“收下你的道谢，你还不准备起来吗？”
　　“不，因为太疼了，所以我需要再休息一下。”
　　“这样啊。”他在我旁边坐下“那我这个做师兄的就亲切的帮你挡雪吧。”
　　我没有理会他，又再次自顾自的哭了起来。
　　“你果然是很疼。”他望着天空，叹出一口气，在空中凝结成白雾。
　　“都怪地面太硬了。”
　　……
　　我的初恋就此终了。
　　还有，这个人根本不是我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