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树先生

15、A-8

　　陆以诺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乔昔。

　　西觉寺的拆解和复建之间有大概两周。这两周的时间一方面留给工人对拆解下来的构件进行防白蚁和除锈处理，另一方面如果构件中有损坏严重、无法使用的部分，就需要找传统木工师傅按照图纸进行仿造。这段时间，陆以诺和学生将不能使用的构件一一统计整理，又按照编号找到之前测绘时候画好的图纸，然后送到工厂请师傅进行仿制。现在会那种传统木工技法的师傅越来越少了，当时杨祁也是费了好大周折，才在B城一个专做仿古家具的工厂里找到一个老师傅。刚开始那几天，陆以诺和杨祁一起跑工厂监工，结果却发现一切都很顺利。杨祁也心疼陆以诺一直跟工程，特别提出给他放假三天，让他回家好好休息。

　　说起来，陆以诺已经将近有一个半月没有在家里住过了，偶尔抽空回来一次也是拿两件换洗的衣物以及生活所需物品，又匆匆坐船回去。后院养的那棵山茶也因为很久没有人修建照料长得完全走了型，不过因着最近雨水丰沛，呈现出一副疯长的态势，倒是显得生机勃勃。

　　陆以诺花了一天时间洗了衣服，晒了被子，打扫了房间，整理了院子里的花草，傍晚的时候接到梁淑怡的电话，约他去吃泰国菜。两个人在校门口碰了头，一起打车下山。途中经过B市最繁华的商圈，百货大楼上挂了巨幅的广告海报，乔昔的脸倏忽而逝。

　　那是周末友人间常有的聚会，酒足饭饱，言谈尽欢便也回去了。陆以诺先让出租车把梁淑怡送回学校的住所，便付了钱，一路溜达回去。已经进入七月末，B城的夏夜远没有岛上清凉，陆以诺走得还是一林荫大路，不见一点穿堂风。路边的座位上却有不怕热依然黏在一起的情侣，还有抱着半个西瓜一边吃一边聊天的学生。

　　看到这些年轻的孩子，陆以诺稍微有点走神。直到身后的车开近了，明亮的车灯将前方的路照得一地明亮，陆以诺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向右靠了边，没想到那辆车悄无声息地滑上来，车窗摇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探出头来，问他校门口怎么走。

　　第一眼看到那个人，陆以诺微微有些发愣，感觉有些怪异，毕竟很少有人大晚上开车还戴个墨镜，何况还是在学校。陆以诺反问道：“你要去哪个门啊？”

　　那个人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的望着他，直到看得陆以诺有些发毛了，忽然咧开嘴笑了，然后摘下墨镜，笑眯眯地说：“还记得我么？”

　　陆以诺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化成灰也记得啊。”

　　这场校园里的重遇确实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乔昔拉着陆以诺，说一定要找个地方喝一杯好好聊聊。陆以诺原本吃饭的时候就稍微喝了点酒，但想想明天也没什么事，也就从善如流地坐上了车。

　　刚好是下晚自习的时间，他们走的又是校园的主路，路上有不少骑车或走路的学生，乔昔把车开得很慢，一时也没说话，等出了校门，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才扭过头来望着陆以诺说：“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招呼一声？”

　　“三月初，刚回来的时候学校这边一堆事儿，接着又是跟项目，再说你最近也很忙吧？”陆以诺把那天看到的杂志专访告诉乔昔。

　　乔昔听了笑笑说：“闹着玩儿的事，不过说起来我也算是学设计出身的，虽然没毕业，也没吃这碗饭，不过还能被你们学校美术系请来做讲座，我也觉得很荣幸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会在学校碰到你。”

　　“那你现在算是学成归来回报母校了？”

　　“刚好有机会就回来了，不过目前在跟鹿屿岛的项目，学校这边倒是没什么……”

　　乔昔飞快地打断了他：“你在跟鹿屿岛项目？”

　　大概是酒精让陆以诺的反应有些迟钝，他没注意到乔昔的惊讶，只是顺畅地把话接了下去：“是啊，我和一个师兄负责古建搬迁与规划那块儿，一直在岛上跟项目。说起来，你要是早两天来学校，还碰不到我了呢。”

　　乔昔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问道：“那你见过周敬轩了？”

　　等听清这句话，陆以诺也沉默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轻声说：“见过了。”

　　“嗯，我猜也是。”乔昔熟门熟路地把车开进一个巷子，减了速，慢慢地找着停车位：“我今天去参加了他母亲的葬礼。”

　　陆以诺猛地转头望向乔昔，动作完了，才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他咳嗽了一声，哑声说：“那边好像是有个空位。”

　　“哦。”乔昔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剧烈反应，若无其事地说下去：“到底是大家族，婚丧嫁娶都得风光气派，只是累苦了周敬轩，他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太好。祈年也还在那边帮忙。”

　　乔昔把车倒进空位，拉了手刹息了火，还没下车，电话响了。看到来电显示，他扯了扯嘴角，冲陆以诺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然后接了电话，声音愉快而温柔。

　　他们下了车，一前一后走着。夏夜的巷子没有一丝风，闷热潮湿得像个蒸笼，可他却并不觉得热，反而感觉胳膊和后背慢慢浮起一层寒意，可是脸却热得发烫，头也是晕晕的。视线里，不远处酒吧招牌闪烁的霓虹灯，摇摇晃晃，变成了一圈圈涟漪般的光晕。陆以诺想，也许他确实需要再去喝一杯。

　　直到他们点的单送上了桌，乔昔的马拉松电话才结束。大概是感觉到陆以诺的目光，乔昔放下电话，先是冲他笑了笑，那笑容里甚至还有一丝赧然。陆以诺忍不住调侃道：“这都老夫老妻了，还查岗啊？”

　　乔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瞥瞥嘴，一脸不以为意：“他最好不要那么放心，说不定我什么时候会跑掉哦。”

　　正说着，酒保走过来，一侧身，端上两杯鸡尾酒：“那位先生送的。”

　　乔昔头也不抬，看都不看，老神在在地冲陆以诺一笑：“你看，机会随时都有。就看我想不想要了。”然后转过头，冲酒保微微一笑：“谢谢那位先生，不过今晚有人请了。”说完便把手勾在陆以诺脖子上，做出一副亲密地样子。

　　陆以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先说清楚，我可没有准备请你哦。”

　　乔昔抬眼望着陆以诺，眼神里带着某种不可思议，半响，他叹了口气：“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看他这个样子，陆以诺忍不住笑了：“我倒是觉得你还是那么可爱呢。”

　　乔昔冲他做了个鬼脸，没说话。

　　“暧，我觉得宋先生真是好人啊。”陆以诺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那我也不是坏人啊？”乔昔不服气道。

　　“呃，可是无论怎么看，也是你比较像是会背地里劈腿的那种……”

　　“哦，跟谁啊？”乔昔忽然凑上来，笑嘻嘻地伸手托住了他的下巴：“跟你么？”

　　陆以诺没躲也没惊，反而笑了：“你呀，这么些年真是一点也没变。”

　　“哦，是么？”乔昔悻悻地松开了手，忽然也笑了，一脸正色地说：“你倒是变了不少啊。”

　　“是么？”陆以诺笑了笑，冲乔昔扬起了手中的酒杯。

　　那天放纵的结果是陆以诺彻底醉了。第二天从自家床上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了。他大脑空白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了很久，才感觉意识一点一点被收拢起来，却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酒吧，又怎样被乔昔送回了家。每次这样醒来，无一例外地都会产生某种强烈的自我厌恶。陆以诺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所以很少喝醉酒。

　　他挣扎着起身到浴室冲了个澡，头脑清醒的同时，饥饿感也更加明显。冰箱里只剩下几片面包，陆以诺便取出来，丢进吐司机里，又顺手煮了咖啡。等的时候，他顺手打开了放在厨房窗台的收音机。说起来，这还是他刚去美国时养成的习惯，那时为了省钱自己做饭，但又觉得浪费时间，后来从跳蚤市场掏了个二手收音机，就放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一边放新闻来听，也算是练习了听力。

　　收音机一打开，蹦出的就是杨玫君去世的消息，陆以诺皱着眉转了还几个台，发现所有台都在报道这个，从杨家世家介绍到杨玫君一生回顾，再到病因分析、遗体运送回国，以及葬礼盛况、周敬轩周静媛的讣告，当然更少不了的是绍庭集团股份的变动，股票的跌涨。听到最后，陆以诺忍无可忍地关掉了收音机，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陆以诺望着盘子里的食物，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胃口了，咖啡入口，也觉得异常苦涩。他倒掉了剩下的咖啡，刷了杯盘，回到客厅看书。

　　傍晚的时候，邹寅平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来学院办公室一趟。因为是住在学校里，跑一趟也是很方便，不过这也是住得近的坏处，基本上要随叫随到，宋菲就曾经告诉他不少老师甚至因为这个原因愿意搬到校外去住。想到宋菲，陆以诺苦笑了一下，他们大概已经多半个月没有联系了，虽然他想他们会和解的，而且他不介意去做那个主动的人。

　　这个点儿学院行政工作的老师们都已经下班了，整个学院楼也很安静。不过邹寅平在也并不奇怪，陆以诺上学的时候，他就是全院有名的工作狂，早上八点上班，十一点下班，雷打不动，甚至大年初一也会出现在实验室。做他的研究生就不要希望着有什么寒暑假了，过年能让回家就不错了。不过，即使这样，据说每年也有很多人抢着要投在邹老师门下，一方面是他人好，除了不给假期、要求严格之外，其他方面并不严苛，学生毕业工作有什么难题都会主动帮忙；另一方面他确实是大牛，手上项目也多，跟着他机会多也能学到东西。当年，陆以诺本来也打算投在他门下，后来却阴差阳错去了美国。

　　陆以诺记着自己走之前，还收到邹寅平地电子邮件，说如果去美国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写邮件告诉他，他有个师弟留在那边，多少也可以帮一点忙。虽然后来陆以诺从来没有找过他帮忙，但是他始终记得邹寅平的这份好，那是老师对学生单纯的照顾与扶持，让他在心里感动良久。

　　陆以诺敲开邹寅平的门，后者看到他，笑着招呼道：“来啦？你先坐，等我忙完手上这件事。”

　　陆以诺轻声应了，走到沙发前坐下，眼睛无意扫到茶几上摊开的报纸，头版的图片是周敬轩捧着杨玫君遗像的大幅照片。一身黑色西装的他站得很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并不显疲态，但陆以诺能感觉到，跟上一次见面相比，他瘦了许多。

　　陆以诺盯着报纸发呆，没有注意到邹寅平走过来：“到底是世家，排场这么大，连会所那边也暂时停了工。”

　　陆以诺稍微有些吃惊，通常情况下，一旦项目开工，都是投资方逼着施工方各种赶进度，恨不得尽早完工以节省费用。

　　注意到陆以诺的表情，邹寅平一边在对面坐下来，一边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解释道：“这次不仅是周家自家的事儿，杨家也在看着，场面自然要做到十分。不过，说到底也是摆排场，充面子，没什么意思。不过既然周家愿意出钱让施工方和设计方都休息几天，何乐不为呢。不说这个了，今天找你过来是为了这个。”

　　陆以诺有些好奇地接过邹寅平递过来的书，飞快地扫了一封面，是一本建筑方面的英文书，作者的名字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陆以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抬眼对上邹寅平的目光。

　　邹寅平望着陆以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继续说道：“前阵子我去加州开会，顺便跟沈亦初见了个面，他送了这本新书。我最近刚看完，觉得很好，很多观点也很有意思，就想通过学校的出版社出个中文版。他也很乐意，就是太忙，没时间自己翻译，拜托我找个合适的翻译。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无论语言还是专业知识。”

　　陆以诺低着头没说话，视线在手中的书上扫了两扫，然后放回到茶几上，再开口语气已经笃定：“邹老师，谢谢您这么信任我，不过，您也知道我最近在跟鹿屿岛那个项目，加上我手上还有一两个从美国带回来的研究课题，恐怕没时间做这个。”

　　邹寅平见他拒绝的干脆，想他应该确实有难处，便宽慰道：“以诺，你要是忙，我们可以再等等，反正出书也不急在一时，等你什么时候闲了，再做也不迟。”说完见陆以诺脸上还有一丝迟疑，便拿起书塞到他手中，说道：“书你先拿回去看，我等你看完了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