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与葵

13、钉子户与拆迁办

　　时间近六月，阳光刺目，街道两旁的树像是充满了电，枝干硬生生地互相戳挤着，炸开了满身的叶子。路上的蝉鸣愈演愈烈，仿佛已经成了整个世界的背景，不仔细听的话反而会让人忽略，有种异样安静的错觉。

　　不知道人是不是都有这种错觉，如果痛苦的事情经历多了，是不是也会变成整个人生的背景，慢慢的被自己忽略，最后反而觉得这才是平淡的生活。

　　目光放远，万事皆悲。

　　千秋手心里有些凉，她牵着英树的手，像是没有一点温度。

　　孩子的手里抱着刚从殡仪馆拿出来的灵位，那里的温度太低，他们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快要冷坏了。

　　老头子到底还是死了，而英树，从那天他阖眼起，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千秋也不想诱他开口，毕竟谁都有保持沉默的权力，她只要好好的照顾他就行了。

　　“明天我就要继续去学校了，你在家里等我回来，嗯？”为了处理老人的后事，她特意请了两天假，顺便好好想了想今后应该怎么办。

　　孩子没有回答，她就当他默认了。两人脚步没停，继续踢踢踏踏的朝前走。

　　“晚上我要去工作，回去的可能会比较晚，你要早点睡觉，害怕的话就把灯打开，嗯？”

　　掌心里细瘦的手指动了动，依旧没有吭声。

　　千秋悄悄叹了口气，家里多了个孩子，很多东西都要重新添置。昨天她刚把一张被人丢弃在街角的小床搬回家，放置在一楼靠墙的转角处。其实按照她的习惯，起居应该在二楼的，但她实在没力气把一张床搬上去，只好作罢。

　　另外，这孩子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有洗过澡换过衣服了。虽然知道不能对男人带孩子期待太多，尤其是没有经验又没钱的男人，但千秋还是不免有点心疼。她从杂物间里翻了很久，才翻出几件过去留下的小衣服。看上去有些旧，但好在质量都很好，穿上也合身。

　　再然后，就是很现实的问题了。警察先生走的时候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留给千秋，后来她才琢磨过劲，当时这老头子是故意等到最后才让那孩子出去找人帮忙的。可以想见如果大半夜的还有人愿意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赶过来帮忙，那从本质上来说应该不会是个坏人。

　　——至于他自己，大概觉得把孩子托付给一个可信赖的人之后，身为一个单身汉走了就能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可没想到英树找上了寒川千秋。

　　她并不是什么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是曾经施恩的对象，这么一来，千秋就不可能看着他都走了还尸骨未寒连个入土为安的地方都没有。

　　千秋想了想，从医院到殡仪馆的葬礼算下来，她刚发的工资算是白领了。

　　连自己都快要养不起了，更别提多了个孩子。

　　千秋在这边焦头烂额的时候，迹部的心情也没有多好。

　　其实在他去年刚过完成年生日后，就已经开始逐步接手迹部家下属的部分产业。大概是出于长辈们的有意考验和苦心安排，目前他手里的项目都是一些运营水平处于中下等的置业公司和传媒公司。就练手的方面来说，的确是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但为了确保不让这些刚到手的试验品在他这里狗带，他必须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解决各个细节出现的问题，另外还得兼顾在学校的各项事宜，可以说是日理万机，简直忙成狗。

　　最近因为关东大赛的临近，网球部的训练也日渐紧张，于是冰帝网球场边缘再也没有了供部长大人闲着没事享受生活的红茶，有的只剩下几份整理好的文件和一杯咖啡。就连集训间隙也基本上都用来打电话的部长大人在众位部员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又高大伟岸了许多，在这种类似于精神buff的光环下，冰帝网球部赛前特训效果空前的好，这大概是迹部本人也没有想到的。

　　眼下这个时间段，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大家都三五成群调笑打闹着的离开学校，准备结伴回家，偌大的网球场里，眨眼间就只剩下两条细长的人影。

　　少年听着电话，漂亮的眉头不时皱起，神色看上去像是在沉思，偶尔揉按额头的手指却显出几分隐忍的烦躁。

　　“你说没有完成是指什么？藤田？”他沉下眼眸，语气严肃：“前期工程由你全权负责，我想我不需要再跟你解释一遍工期延误意味着什么。”

　　电话的另一边是中年人略显苍白的辩解，迹部明白，对于公司的各项事务虽说他从小耳濡目染，但多半是纸上谈兵，从经验上就差了不止一点半点。而且就年纪来说他还是个在校的高中生，虽然顶着迹部家族继承人的名头，但面对一众在职场打磨多年的“老油条”，多半还是要被小看。

　　毕竟那里不是学校和赛场，相比起目空一切傲气凛然地彰显实力，更重要的似乎是出色的情商和敏锐的判断力。

　　他耐着性子听完藤田的解释，勉强压了压蹭蹭往上冒的火气。为了确保不影响工程如期进行，开发项目的前期工程必须提前完成，他给的时间是两个月。由于中间还会发生不确定事件，预计的开工时间定在三个月后。这就说明，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前期工程部除了每天寄几封石沉大海的协商信之外，根本什么努力都没做——他们甚至连用地问题都还没有解决。

　　“果真如你所说，把那位住户的地址和资料发给我，”少年挑眉，沉静微冷的眼底掠过一丝不屑一顾。“啊恩，我会亲自去见一见，那位神秘的住户……她究竟有多麻烦，我真是非常的期待。”

　　手机里迅速显示收到一封邮件，他换好校服，离开学校。

　　从这里到那片荒地大概半小时的车程，车行平缓，毫无颠簸，迹部家的司机技术上总是无可挑剔。此刻迹部景吾坐在后排打开邮件，目光定在户主那一栏，一下子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名。

　　——寒川千秋？

　　说起来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少，但是姓寒川的真的不多。

　　是她吗？

　　迹部景吾有点头疼。

　　如果是她的话，他大概完全没有办法强迫她改变主意。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看来，传说中很难搞的住户，是真的非常难搞了。

　　不过，她究竟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呢？少年的目光略过中间一大段的资产评估报告和购置计划，最终停在那座房子的照片上。

　　锡林美术馆——这是它曾经的名字。第一代拥有者署名为寒川透，产权转让时间是十年前。巧合的是，无论是这个人还是这个时间，于迹部景吾，都有些或多或少的事情可说。

　　寒川透是当代日本清流画派的一个十分独特的人物，她出身于关东望族寒川家，是家里年纪最小的独女。身为家主的父亲具有极其独到的眼光和精准的头脑，对投资和证券都很有一套，在20年前的东京商场可以说是寒川一家独大的局面。寒川透家境优渥，长相甜美可爱，自小受到全家人的宠爱。因为有大哥继承父业，所以她从幼年开始学画，师承许多名家，再加上本身天赋凛然，在当时的画坛也算小有名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成年后的寒川透竟然有一天高调宣布与寒川家断绝关系，此后再无音信。而之后的寒川家也莫名其妙遭受了重大的商业纠纷，渐渐地就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迹部回过神来想了想，寒川透确实死于十年前。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一个成名画家的离世除了提高一下自身画作的价值之外，似乎也没什么能为人所铭记的了。而他的父亲就是那时在闻名遐迩的Wednesday画廊以将近一亿日元的价格拍到了寒川透的最后一幅作品——《铃兰》。

　　可是，她为什么会变成寒川千秋？寒川千秋和寒川透，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他知道她从前并不叫这个名字，她明明应该是风野千绫，是风野静臣的女儿，风野雅司的双胞胎姐姐，她是风野家的小姐。可到底为什么，在他回来之后，风野家的女儿就变成了风野莉香，而她，竟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了她本应该存在的世界，变成了他的独家记忆。

　　一大堆的疑问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无论怎么解释和猜测都无法说通，心情一时间分外焦躁。

　　车子平稳地驶离市区，人声渐悄，待窗外只剩下略过车旁的呼呼风声，迹部景吾有些烦闷地打开了车窗。这时太阳业已西沉，晚霞和余晖成了大地唯一的光源，说明不明，说暗不暗的照在年久破旧的巷子里，仿佛将这里隔绝成了另一个世界。

　　于是他在昏黄的光影中，不期然路过风，路过树，路过斑驳的老院墙，然后宿命般地遇到了正在想着的人。

　　“停车。”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他下意识地喊停了司机。

　　寒川千秋牵着英树的手，正沿着小巷慢慢往家走。她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多，从一个孤弱可欺的孩子到现在还算健康的高中生，虽然说并没有什么可观的武力值，但好在她一向警觉，这些年也都还相安无事。大概是今天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什么危险气息，再加上她本人也正心不在焉的想事情，是以竟一直没有发现身后遥遥缀着的迹部景吾。

　　“晚上有想吃的东西吗？”千秋低头问。

　　其实家里已经基本没什么东西了，想想她前天晚上还在开心这个星期可以多买一打鸡蛋，心就开始发疼。仔细算算现在身上所有的钱只够在一澜点两碗拉面，还是不带蜜汁叉烧的那种……但说到底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她也确实想做点好吃的，起码吃饱了人的心情也可以稍微好点不是。

　　以后的事情还是以后再想办法好了。

　　附近的公车早就停运了七七八八，她和英树从殡仪馆回来这一路基本全靠走，从中午走到了太阳快落山，想来英树也早就该饿了。

　　意料之中没有等到孩子的回答，她也不在意，兀自想好了菜谱。虽然完全跟丰盛不搭边，但好在她就是能做的很好吃。

　　迹部景吾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慢吞吞地在暮色中走进小院子，他停在原地站了很久，沉冷的眼神把四周仔细打量了个遍，眉头渐渐皱起。

　　从他跟过来的这一路，一共有13个岔路口，加上这座美术馆的院墙四角，他一共找到了17个监控摄像。这些监控摄像明显都还处于工作状态，而周围只是一片荒地和空无一人的老旧房子，那么这么密集的监控，究竟是在监视谁呢？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难道这就是她没有办法搬家的原因吗？她竟然被人监视起来了？

　　某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唰”的一下占领了脑海，他仿佛瞬间忘记了自己所有的计划，一门心思只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顺便把那个胆敢监视窥探她的畜生揪出来狠狠撕碎。

　　身后传来司机小心的呼唤，迹部景吾回神，才发现他已经从天亮站到了天黑。锡林美术馆，不，是她的家里开着并不怎么亮的灯，把扎着蔷薇丛的院墙照的影影幢幢。因为是单向的玻璃，迹部也不太清楚她现在正在干什么。他重重地吐了口气，脚下像是踩着什么似的狠狠捻了捻地上的尘土，整个人才觉得好了些。

　　愤怒通常会使人的头脑极其不清醒和不理智，迹部景吾已经很多年没有因为什么事情而愤怒过了。人越是成长，就越能明白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只能说明理智无法弥补那种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归根结底是能力问题罢了。然而今天，这种多年不见的情绪却让他明白了一件他一直觉得十分模棱两可的事情，那就是即便风野千绫这个人从来都不是他的谁，她忘记他也好，她记得他也好，无论怎样，他都决不允许任何人去欺侮她或是伤害她。

　　少年英挺的眉眼一片暗沉，他之所以这么久的时间一直没有动用人手去调查她的事情，也不过是因为许久以前她也曾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和未知的恐惧而对他施以了最大程度的信任。她曾经无条件的拯救他，帮助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这样的尊重和善意，是他生命中最为珍贵的和秘密的宝藏。

　　“这里的户主，我需要知道她的身份背景和近十年来所有的经历，”少年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克制，让这句还算正常的指令听上去有些冰冷。前排的司机表情一肃，正要低头拨电话，又听到那声音慢慢说道：“尽快，我要的是全部，一丝不漏，我都要知道！”

　　司机眉头一挑，有点不解。按理来说这个项目的进程已经十分紧急了，依照这位少爷的性格，没有让他们立刻把资料送到眼前就已经万幸了。可他的要求竟然只是尽快，什么时候迹部少爷这么体恤员工了？他一边打电话安排一边在心里琢磨，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可能，嘴上重复着迹部景吾的要求，突然脑子一转——

　　莫非刚才那句话的重点不在时间，而在“全部”？

　　可是为了搞个拆迁去查人家女孩子十年的事情，还事无巨细，听上去也难免有些小题大做。

　　司机挺困惑，但身为员工，职责所在就是服从，所以他并没有任何质疑。甚至因为对这少年领袖一般气质的折服，他还觉得这或许就是迹部解决方案的第一步，全然不知道迹部景吾其实在心里已经开始考虑修改工程的建筑设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