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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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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轻轻点在树枝上,啄了几下,又扑棱棱地飞走。
窗前,山涛远望着山阳县的方向,默然无语。
他的手里攥着一份字迹,纸张被捏得已经不成形,只能依稀瞥到几个大字:与山巨源绝交书。
这份绝交书他反反复复不知读了多少遍,每一遍都读到潸然泪下,读到心灰意冷。当年山涛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郎中,想举荐嵇康代其原职,于是写信给嵇康请他出山。嵇康哪里是肯入名利场的人,不仅一口回绝,更与之绝交,再不往来。山涛千悔万悔,却无法挽回二人的情谊。
此时,山涛已是六十高寿的老人。
他长叹,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起身后站着一个人。
来者一袭青衫,风姿特秀,面容不超过二十岁。他深作一揖,朗声道:“在下林疏,有事相求于山公。”
山涛把绝交书藏在身后,道:“请讲。”
“多谢山公。素闻山公与嵇中散是多年至交,不知近来可否听说过嵇中散的消息?”
山涛听到“嵇中散”三字面色一变,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沉缓道:“中散大夫已与老夫决裂,世人皆知,又怎会与他来往!”
林疏道:“世人只知一封绝交书,却不知嵇中散此举的真实意图。莫非,连山公也不知?”
山涛恐怕此人是司马氏派来调查他的奸细,不敢轻易言语,只道:“你倒说说,他究竟何意?”
林疏笑道:“山公与嵇中散情谊之深,又怎是一封绝交书可以了断的?嵇中散自知您请他做官是出于好意,又怎会突然与您绝交?依我看,嵇中散不过是想与您表面上撇清关系,消除司马氏对您的怀疑,好让您的仕途之路平坦一些。他虽然淡泊名利,厌弃做官,但也尊重您的选择,绝不至于因为您入朝为官而绝交。这些,您有没有想过?”
山涛闻言,如遭重创,不时便已老泪纵横。
“当真……如此?”山涛的声音颤抖而沙哑,“唉,叔夜,我竟不知你一番苦心……”
林疏上前安慰道:“山公不必自责,在下前来正是为了中散大夫。不知您可否留意过朝廷里近期的动静?是否有要将其收入狱中的风声?”
山涛哀叹:“老夫正是为此事而愁啊。近年来老夫一直派人打听着叔夜的消息,生怕他出事。昨日却听闻,钟会向大都督进谗下令逮捕嵇康,不知是否属实。老夫官位不高,不敢多问,只能独自倚窗暗暗惆怅。若是实情,恐怕叔夜他……”
又是一声叹息。
正在这时,突然一名下人跑进来有事禀告。
他瞥了一眼林疏,不知该不该讲。
“无妨。”山涛说。
下人急急忙忙说:“禀告大人,就在刚才,嵇康已被捕入狱!”
山涛只觉得胸中一阵压抑,跌坐在椅子上,神情顿时黯然了好几年。
林疏赶忙说道:“山公请放心!我自当将其救出。”
山涛却绝望地摇摇头,“年轻人,你又能有什么办法?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把旁人的性命搭进去,多谢你的好意,但……”
“山公,不论你相信与否,我是一名法师,非常人之力所能及,请您把这份重任交给我!”林疏恳求道。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把自己法师的身份搬出来,
山公不语,眉间的惆怅挥之不去,良久之后才缓缓说道:“也罢,不管结果如何,你……要自己小心。若你再白白送命,老夫这心里……”
“您放心!”林疏自信道。
山涛拍拍他的肩膀,“那就拜托你了,年轻人。”
林疏郑重地点点头,道:“不知山公可有话让我带给嵇先生?”
山涛闻言,立即手书一封,交给林疏。
林疏作揖,告辞。
望着林疏远去的背影,山涛又一次止不住地老泪纵横。
狱中的草席是用野草编成,十分扎人,林潇湘躺在上面怎么都觉得难受。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这里躺了多久,似乎很久没进食了,待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没有人能够安眠,而嵇康却能够放心大胆地睡过去,就像醉了一般。
很快就要被审讯,不,可能连审讯都没有就直接处决掉的人,却能睡得这样安稳,他真的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是生是死?还是说,他早已不在乎了呢?
林潇湘瞄了一眼隔壁的嵇康,佩服而又不解。
更令她不安的是林疏到现在还没有来。他到底有没有发觉自己失踪?知不知道嵇康已经被捕?起初她还能镇定地等待,可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长久的等待总会让人感到无望。
林疏说过,如果在这个时代死掉的话,那就是真的死掉,再也回不去了。所以他一开始不愿意林潇湘为救嵇康而冒险,他是为她好,她心知肚明,可她就是不能坐视不管。
说到死,她其实还有一点惧怕。
当日在苹岛之上,本已是将死之人,却偶遇林疏被他救活,所以她格外珍视这一次生命。她爱玩,整天嘻嘻哈哈,就是希望能把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不留遗憾,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
难道刚活过来一个月,又要面临死亡了吗?
林潇湘苦笑一声,闭上眼睛,不去想这些。
“潇湘!”
她猛一睁眼,熟悉的身影正在她面前。她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梦。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还好吗?”林疏焦急地问。
她的手抚上他的发,确定这不是梦后,她突然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他终于来了,就算自己受了这么多苦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来晚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来到自己身边,就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林疏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隔壁的嵇康被这边的动静吵醒,歪过头来扫了一眼,微微一笑。
“你怎么进来的?狱卒没拦着你吗?”林潇湘哭了半天回过神来,问林疏。
林疏嘴角轻轻上扬,“这个等会再说,我先把你们救出来。”
林潇湘点点头,招呼嵇康:“嵇先生,跟我们一起出去吧。”
谁知嵇康却依旧躺在一堆乱草之中,不慌不忙地答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这地方挺凉快,我就在这待着了,你们自己走吧。”
林潇湘急忙站起来扶着柱子朝嵇康喊道:“嵇先生,我们做这些都是为了能救你出去啊!”
“我明白。”嵇康向她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然而我命已绝,与其让我苟活,不如放我去死。”
林潇湘无法理解嵇康对生死的态度。难道活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寻死呢?明明是被奸人污蔑,如果带着这样的污点去死,他会甘心吗?
林潇湘正在大惑之际,只见一眨眼的功夫,林疏已站在了嵇康的牢狱中,她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过去的。木柱纹丝不动,门也紧紧锁着,正常人根本不可能过去啊。
这一来林潇湘就更不明就里了。
林疏走到嵇康身边,从怀里抽出一封信交给他,道:“这是山公让我交给您的信,请您过目。”
嵇康似乎对林疏的突然出现没有太多的惊讶,坐起身来,低头看信。
虽然林潇湘隔得有些远,但依然能看到嵇康的神情有一丝微微的动容。信不长,但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已泪光点点。
“巨源终于理解我了,他没有恨我和他绝交,这样就好,就好……”嵇康喃喃说道。
林疏趁热打铁,“山公一直关注着您的消息,得知您被捕之后就立刻派我来救您。还请您莫要辜负山公一片心意。”
“是啊是啊,您的朋友、家人都不希望您死,就算是为了他们,您也要活下去啊!”林疏虽然没见过山涛,但对他和嵇康的事也略知一二,于是和着林疏的话说道。
林疏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继续对嵇康说道:“您认为活在这个世上是苟且偷生,可您忘了活着的价值。口诛笔伐、针砭时弊、畅快淋漓,这不正是您一生最得意之事吗?眼下,我这正有一计,烦请您务必听我啰嗦几句。”
嵇康攥着山涛给他的信,一如山涛攥着那封绝交信一般。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在他眼前闪过,当年寄情山水、游心泰玄、弹琴纵歌、喝酒畅快,而今却身陷囹圄。他闭目凝神,细细回想,又慢慢睁开眼,道:“你且说来听听。”
林疏立即耳语一番。林潇湘想听却听不到。
嵇康听后,黯然不语。
林疏转头望了望林潇湘,又回过来道:“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