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十二阑》弗骞

8、1.6

　　林潇湘只身走在山间小路上，没错，她现在是一个人。林间涛声有如巨大的海洋，风在其间幻化成海浪的絮絮低语。隐隐约约中，她听到远处传来悠悠的琴声，极轻极淡，而又妙不可言。
　　她循着琴声走去。
　　林疏让她来山上看看嵇康处境如何，有无危险，若寻不到他本人，恐怕已被逮捕入狱了。
　　林潇湘心里很是焦急，可是整座山这么大，到哪里去找他呢？上一次碰见纯属偶然，这一回怕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此时此刻，她只祈祷他安安稳稳地活着，弹琴纵歌，放浪形骸。
　　所以当她听见琴声时，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微光。
　　她满怀欣喜地向前奔去，却在看到嵇康后猛地停住脚步。
　　难道，还是来晚了么？
　　嵇康一如往日隽逸潇洒，神态自若，双手在琴弦间上下翻飞，奏出泠泠清泉与淡淡月光。然而他的身旁，却立着一群面露凶光之人，皆佩刀执剑，不耐烦地听他弹琴，为首的那个更是盛气凌人，眼神中甚至透着一丝仇恨。
　　逮捕令，已下。
　　曲毕，嵇康抬头望天，一袭白衣随风舞动。为首之人暗暗下令，霎时间几把刀已架在嵇康周围，不留一条活路。
　　嵇康轻笑，面向那人说道：“钟会，逮捕我，还需这么多人？你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钟会冷笑两声：“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吧，嵇康？从前我敬佩你文采斐然，但而今却恨你不识时务。早知如此，当初你就该看清局势，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嵇康挑眉，“哦？如你所说，何为看清局势？”
　　“朝代更易，大势所趋，曹魏灭亡自有定数，你又何必拘泥于前朝，不愿往前看呢？司马氏既能推翻前朝，必有其过人之处，为新朝效力，方为上上策。”
　　“果真如此么？”嵇康突然面色骤变，目光锐利，“乱臣贼子司马氏篡位夺权，如何成了‘定数’？新朝惨无人道，民不聊生，如何成了‘上上策’？更何况我嵇康所作所为，不为曹魏，不为贼子，只为心中至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究竟是谁无法看清局势，钟会？”
　　钟会被他说得心里发虚，面色泛白，却依旧摆出趾高气扬的神态傲慢说道：“那又如何？我当的是高官，享的是荣华富贵，你有什么？竹林七贤走的走，散的散，你昔日的挚友山涛领着俸禄，而你却落魄一生。这就是你所谓的‘至道’？哼，可笑至极！”
　　钟会一声令下，手下人立刻把嵇康按在地上捆了起来。嵇康没有反抗，没有慌张，仿佛料到这一切迟早会发生。
　　他的风烟琴，也被粗鲁地抢走。
　　钟会傲视着跪在地上的嵇康，冷冷说道：“你记得吗？当日我来山中拜访，你正在锻铁，不与我交一言，我悻悻而归，成为众人笑柄。从那时起我便在心里恨你，恨你孤高傲世，恨你所谓的‘随性自然’。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你这一生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自以为是。”
　　钟会挥手，示意手下人把嵇康押走。
　　“等等！”
　　一直躲在树后面的少女突然冒出来，挡在钟会与嵇康之间。
　　“不能带他走！嵇先生是个好人，你不能这样对他！”
　　少女的目光明澈而又坚韧。
　　嵇康抬头看了看她的面容，缓缓说道：“林……潇湘，是你吗？”
　　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拼命点头道：“嗯，是我！你放心嵇先生，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嵇康闻言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丝丝苦涩，“对不住了潇湘，三日之约……恐怕难赴了。”
　　林潇湘只觉得鼻子一酸，眼里一片湿热，“别这么说，嵇先生！你要相信我还有林疏，我们一定不会让你枉死。”
　　一旁的钟会早就不耐烦，指挥手下人说：“别废话！袒护罪人的一并带走，押入大牢！”
　　“且慢！钟会，你不要伤及无辜！”嵇康怒道。
　　“无辜？”钟会刻薄地说，“为你求情的人，没有一个无辜！押走！”
　　林潇湘和嵇康就这样被押上刑车。
　　林潇湘不知道被卷入这场政治斗争会有怎样的后果，也不知道下一秒她是死是活，但她却始终相信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林疏很快就会发现她不见了，他一定会来救她，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从山阳到监狱，林潇湘坐在刑车里，一路上接受行人的围观和议论。明明都不认识，却用那样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只因为自己现在是囚犯。她听到有人说“小小年纪就干这样的事，真是无耻”，也有看热闹的直接往自己脸上扔鸡蛋。可他们明明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坐牢。
　　她心里凉了一大半。
　　唯一的坚持，只是因为她在等他。

　　监狱里。
　　嵇康和林潇湘被关在相邻的两间牢房里，中间以圆木柱相隔。
　　两人都被带上了枷锁，换上囚服。
　　林潇湘趴在木柱旁边，怕惊动狱卒，于是小声问道：“嵇先生，你还好吗？”
　　躺在杂草里的嵇康听到她在叫自己，微微抬起头，“不用担心，倒是连累了你。”
　　林潇湘爽朗一笑，“不连累，能与先生共患难，是我的荣幸。”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紧要的关头，能如此爽朗地笑出来。
　　嵇康看见她的笑容，也稍稍安心下来。他坐起身，望着林潇湘，问：“你不怕死吗？”
　　“我不怕。”林潇湘想了想，认真说道，“林疏是一位很厉害的人，他曾经救过我，所以我相信这一次他也会来救我们。”
　　嵇康半开玩笑地说，“难不成，他要劫狱？”
　　林潇湘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但是他说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嵇康看着她坚定的神情，淡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