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生》叶叶空

3、Chapter 2

　　自京都北上辰国，行程千里。如龙长队停停走走，吹吹打打，竟也走了半月之久。

　　辰国礼数繁多，比不得南疆自在，又有随行礼官时刻监视，本就枯燥的行程，更是困乏无趣。
　　除了在预定驿站歇住，多数时间里，我都需戴着凤冠坐在马车里。

　　幸得随行丫头阿离自幼相伴，精怪灵巧，常常聊天与我解闷，虽是她讲多，我说少。

　　这日已至山头，再行半日便可到辰国国都——朔阳。

　　小丫头却忽然兴致勃勃地说起来，“公主难道一点也不好奇你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吗”

　　闻她此话，陡升恍惚，却自顾自想象起来，是啊，从答应北辰和亲的条件一直到现在，他都从未以任何姿态出现过。

　　你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的夫君，北辰国曦和大帝，延子祁。

　　日暮西山，微风吹起了马车上的鎏金垂幔，我透过朱纱，看到了红日中的雄伟城墙，那样分明的棱角，似在我的心上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裂隙，心口微涩，紧闭双眼，把翻涌的情绪，强压心底。

　　想是回到了家乡，心情愉悦，乐手们都吹揍地格外卖力，城中也都涌满了看热闹的人。

　　尽管场面嘈杂，外面的对话却总时有时无的飘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哄也哄不走。

　　“喂、里面的那个就是南疆的弨歌公主吧。听说，这个公主聪慧过人，偏偏又生来一副美人胚子，备受宠爱，很是了不得呢。”

　　“呸，你个色迷心窍的东西，美、美有屁用。”

　　“他们南疆害死我们辰国多少将士，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他们都会用什么巫术，你知道，那战场上的尸体，都邪门的很，听说，是被他们的劳什子蛊虫钻进身体里面，一点一点吃掉内脏死掉的……也真是搞不懂当今皇帝想什么，还兴师动众的搞这么大排场，娶这种南族蛮夷作甚。”

　　“哎，任他们南人多能耐，还不是吃了败仗，眼巴巴的把自己捧着的公主送到咱北辰来求和，我瞧着这南疆气数要尽了哟。”

　　随即，人群发出阵阵哄笑。

　　闭上眼，想摒除外界的一切。

　　可是那些嘲弄、轻贱就越是如影随形。

　　攥掌为拳，泯紧嘴角，却控制不住身体因极度愤恨而发出的颤动。

　　成王败寇，历来如此，命如草芥，贱如蝼蚁。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南疆城门下的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那些无辜的南疆子民，本应与家人相拥相眠，父及父，子及子。

　　不该是这般，焚于荒野，魂无归所。

　　若没有北辰铁蹄无情的践踏，若没有延续了几个月的烽火，此时的南疆，早应是繁花似锦，笑语遍野。

　　我们南疆败了。

　　这些安于太平，不崇尚武的我的子民，怎么敌得过北朝五万虎狼之师，怎敌得过北人的嗜血、无情。

　　整整三月，南疆早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战况太过惨烈，上天不欲助我南疆。

　　那日，南疆已经被攻至最终防线，战场上的族人已所剩无几。

　　此战若败，南疆必亡。

　　宫中总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即使被搁置在皇宫的最深处，依稀还能听到兵刃交戈的声音。

　　终于，我不顾母后和父皇的劝阻，偷偷破除禁制，跑到战场，欲助我南疆战势。

　　当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到城下堆积成山的尸骨残骸和发出阵阵腥臭的条条血河，只觉得气息翻涌。

　　场中那些已经砍钝了的弯刀再也阻挡不了辰国的铁蹄，城破之时，已是迫在眉睫。

　　那样惨烈的鲜红，本不是任何人应当承受。

　　我咬着牙，逼回眼中蓄满的泪水，攥紧了颤抖的双手，闭上眼睛，不再看场中奋力与敌人厮杀的族人。

　　再不迟疑，默念蛊咒。

　　双手结印，捏指成诀。

　　漫天血雨顷刻洒遍大地，滴滴雨花带着的愤恨，似利剑般刺透了北人的胸膛。

　　刹那间，连续不断的惨叫声就似幽谷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开，一遍遍地放大、回响。

　　而我，也再没有勇气，去看那倒下的到底是北人还是我的族人。

　　不过是静默了片刻，忽的杀声四起，我看到辰国士兵杀红了的双眼，一个个竟像浴血修罗不顾一切。

　　见此情景，心下一片冰凉，辰国此次来势汹汹，若得我南疆攻防一丝疏漏，必是国灭人亡。

　　再无顾忌，从腰际抽出滕文匕首，划破手心，让涓涓血流汇入腕间银铃。

　　银铃喂血，周身泛出诡异红光，待血色逐渐侵染上雪白的银铃，一层金色古文在腕间一闪而过。

　　静待此时，翻掌结印，默诵咒文，缓抬腕间发出刺眼红光的银铃，望向前方浩浩荡荡的敌军，叩响银铃。

　　只是普通铃铛而已，此刻发出的声音，却响彻整个南疆上空。

　　深深渗入泥土的血雨，逐渐停止，未待浓烈的血腥散去，一声尖啸似要破土而出。

　　地面上的裂隙越来越大，咆哮声自地面下清晰地传来，每一声尖啸，都令人不寒而栗。

　　那，便是我南疆蛊王。

　　蛊王为历代灵力出众的圣女之血所饲，至于阴寒的蛊洞，百年来，洞中蛊虫从未停止过厮杀，也就造就了蛊王已非寻常，隐在黑雾里的身形足有三丈长，因长年浸泡在毒水中，周身透出一股诡异的黑紫色。

　　南疆蛊王，无形无解，无惧水火，刀枪不入，生食皆须以血生祭。

　　心念至，蛊王周身黑雾散开，化为巨蝎，高高吊起的尾，在烽烟四起的战场上横扫千钧。

　　仅仅片刻，形势便生逆转。

　　重创我南疆主门的军队已经成功被分流。

　　现下蛊王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必是一片猩红。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北辰军队溃散，终于轻吐口气。可还未等我松懈，就听到对面传来阵阵鼓声，声响震天，浑厚而干脆。

　　紧接着，我就看到场中的溃散的辰国士兵开始重新整顿，源源不断的士兵又汇入了战场。

　　辰国大军只消片刻便一扫之前颓势，重新整顿，士兵踏出的步伐，一声声都像是要震开我南疆的城门。

　　我本无心恋战，只想驱除辰国铁骑，可奈何辰国士兵众多，又不肯善罢甘休，即便是百年蛊王，也始终无法牵制全场。

　　辰国，竟是一条活路也不留于我。

　　紧紧攥起拳头，砸落在城墙上。

　　既然如此，那便不惜一切代价。

　　食指轻捻，叩响银铃。

　　只见场中蚕王尖啸一声，眨眼间，巨大的身躯突然崩裂成无尽蛊虫，带着滔天的怒气遮天蔽日翻涌而来，掩盖了场中血日，弥漫了整个战场。

　　我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蛊虫钻入士兵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啃噬，直到尸骨无存。

　　而战场上的北人，自是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一幕，刹那间，天地间只剩下声声尖锐的惨叫。

　　终于，辰国撤退。

　　站在城墙上许久，终于慢慢地松开了发白的指尖，蛊王主体已破，怕是已经有去无回，好在辰国已经撤退。

　　晃晃身子，强咽回口中的血腥，仓惶地下了城墙。

　　战场的惨烈，我多一刻都再也无法忍受，只得匆匆逃离。

　　那夜，我睡的得很不安稳，梦中，我又回到了大巫女为我卜占天命的场景。

　　六岁的我跪坐在空荡荡的圣殿中，巫女苍老的指节摩挲着我的脸，彼时那双历经沧桑的双眼却填满了悲悯，说我命祚衰薄。

　　紧接着，我又置身在白日的修罗炼狱。耳边都是族人被雨剑穿透胸膛发出的嘶吼，身边都是那些被蛊虫蚕食着支离破碎的尸体，一只只鲜血淋漓的断臂带着粘稠的血液紧箍着我的双脚，不让我逃离一步，他们瞪着毫无生气的眼睛不停地质问我为什么杀了他们，为什么背弃他们。

　　一声声、一句句都似要把我生吞。

　　午夜惊醒，夜凉如水，始终无法再入眠，只得自己缩在榻上发抖。

　　不会有任何人知道，那一滩滩鲜红的血就像是喷洒在的我的脸上，灼烧着我的双眼。没有人知道站在城墙上的我，心里有多么的恐慌，有多想次想要逃离。

　　可是，我是南疆皇族里唯一的血脉。

　　我没有退路。于是，只能瞪大双眼，攥起拳头。逼迫自己笔直地守在那里，来保护我身后的国土，我身后的子民。

　　也许，也没人会再去在意，今日是南疆公主，十六岁的生辰。

　　本以为辰国已受重创，必定会收兵返朝，竟没想到，三日后却又卷土重来。

　　城中战鼓响起时，我心中竟有一时的怔楞，随即披起外衣，推开守卫，冲到了大殿上。

　　昏暗的大殿里，父皇颓败的陷在王座里，那苍老的模样，让我一时不能将他和那个神采飞扬的王者联在一起。

　　父皇看到我，怔楞了一下，随即像往常一样，和煦的笑着说：“欩歌来了。”却微带不悦地冲殿外追随了一路的侍卫们说到：“不是让你们看好公主，让她好好休息的吗。”

　　听出父皇言语中的推拒，我跪在父皇面前，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说：“父皇，欩歌愿带兵应战。”

　　父皇眸中闪现怒气，左手重重的拍在王座上，吼道：“胡闹，战场岂是你能去的地方，父王还没老到让女儿替我牺牲的地步。”

　　接连三个月的战争，不仅磨光了这个老人的血性风貌，也一点点侵蚀光了他的骄傲。

　　我静静的跪坐在父皇面前，挥退了众人，拾级而上，跪在父皇脚边，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的双眼，轻笑着说:“父皇，女儿惜命的紧，不会有事的，我逃命的本事，父王见识过啊，你也看到啦，女儿前日多威风，父皇……欩歌学了一身本事。会替父皇守好家的。”

　　舐犊情深，父皇只得我一个，我知道，他不舍得我损伤一丝一毫。

　　我当记得，那日大巫女为我批命时留下的批语；我自然也当记得，父皇那夜怎么擦也擦不尽的泪水。

　　倘若，这是我的命，既然躲不过，我宁愿以最高傲的姿态迎接。

　　转身，推开殿门，明亮的阳光中，我仿似听到了清亮的欢笑声，看到昔年那个小小的孩子趴在草地上喊父王，眉眼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