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塔松

3、三

　　陶青竹和方映辉在一起的那些年，像是春日里盛开的锦绣花团。明亮、张扬、光华璀璨，时光白驹过隙一般不留余地。
　　第一年，他用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载她去散步，吃租房下面摆摊卖的各类粑粑，看嘶啦作响的红色电影。两人在黄昏的时候经过大片的向日葵，明黄的花盘热烈而郑重，白鹭振翅而起，漫山的松树哗哗作响。他下来推着车，边走边用清朗的声调跟她讲家乡的旧事，艰涩无望都略去，活生生地讲成新奇的、清静的、奇异莫名的传闻和轶事；她坐在车梁上，垂眸看着他，眉间眼角都是轻快的笑意，漆黑的长辫子垂在两肩，绣着木棉的蓝布裙子轻轻摆出一个弧度。她听他讲兄弟姐妹，知道他是重情守义的人，知道他两个稳重的兄长和正在念书的弟弟，知道他一直放不下的姐姐，存下了想要去见见的心思。
　　再一年，她回到县里当护士，他收敛心思进了县里的财政局。春末泼水节，他在人群涌动的游行花队里看到挽发穿筒裙的她，鬓边绒花鲜亮，身上裙色明媚，而人群中对着他笑靥昭昭的女子比绒花裙色还要妍丽。他起了心思，跟旁边的人借了象脚鼓，随着鼓队且敲且舞，一边高声唱起了傣族曲子，声色清亮将人群热情点燃，抬头的瞬间给了她明朗的笑容。长街的凤凰花都开了，落了一地明黄艳红，青翠的树叶上挂满水光，远处是古老的缅寺，菩提树下坐着黄色僧袍的僧人，齐整的诵经声遥遥而来。
　　又一年，他很得领导赏识，在单位里如鱼得水，除了工资仍旧不高过得其实也算惬意，她也成为了一名医生，性情柔中有钢向来有自己的主张，越发的明媚照人。他去泸西出差，在阿泸古洞口鲜红的几个大字下拍照拿回去给她，看着她仔细看了笑说他样子又土又傻，转身却拿出精美的相框放进去，于是说，什么时候一起出去玩吧。然而终于也没有实现。后来他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还去了哀牢山、景洪、墨江……，却没有一次是与她一起。他们几乎把县里、附近几个镇都走遍，却没有一起出过远门。他们合过许多影，但是后来他取了一张她的照片和自己那张放在一起，是她红衣长裤半倚着一棵青竹的姿势，手指缠发，浅笑依稀，非常美。
　　……
　　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她一直是美丽的女子，他虽然清贫，却也一直努力。看着那相框里的两张相片，再没有比他们更为般配的了。

　　1990年，方映水成婚，母亲和几个兄弟以及大姐都回来，三弟、四弟也都带了对象，团聚的已经是一大家子。四个兄弟站一起，前面是并排的四个女子，相片拍得正正规规，越发彰显那个时代的情感，质地深厚。
　　滇西南习俗，婚庆喜事要用松针铺地引路，一道青碧的颜色延伸到婚房去，摆酒席的地方用竹子、树叶搭棚，依然不是宽裕的时节，宴席没有大办，只请了亲厚的亲戚。
　　前些年陶青竹经常与方映辉回这个家，与方映水相处很好，帮着招呼客人的空隙里，突然听到对方说：
　　“小竹，你和三的事……？”
　　这话怎么也不该来问一个女孩子，然而自己三弟那边每次都含糊而过，这两人四五年过去了，吵吵闹闹、分分合合还是没什么进展，方映水在这样的日子里看着同出同进的两人，一时口快问了出来。
　　陶青竹停下手里的忙碌，脸色微微有些僵。
　　方映水见状，无声地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道：“小竹，三的性子不好，你多担待着些。”
　　陶青竹收敛了心思，笑着说：“哪里，是他一直担待着我呢。”
　　方映水笑笑，转了话题聊起其他。

　　这些年来，方家对这个未过门的媳妇一向称誉有加，他们的母亲更是喜欢这个勤快和善的女子。宁远陶家的独女，骄矜高傲有之，喜好奢华精美事物，在钱财用度上向来不拘谨，这与方家这样的人家有着本质上的差别，虽然喜欢这个女子，但其实方家几个人都不大看好他们，归根结底，是觉得不够有家底会委屈了别人家的女儿，也担心日后老三难做。
　　陶青竹家里也一直不大看好方家老三，这个年轻人，若只是家里小辈的朋友是很值得称赞的，但若是做自己的女婿，便是让做父母的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舒心，再者，他们还是觉得两人都还年轻，可以再考虑一些时候。于是只一直当他为青竹的普通朋友，既没有表态赞同，也从未做出什么决绝的事情来。
　　然而陶青竹这样的女子，打定了主意与方映辉一起，父母不开口同意，便是几年来与他出双入毫无妥协的意思。

　　也不是没有争吵的时候。方映辉朋友众多，三教九流、官政商农、□□白道什么人都有，这一直是他姐姐最为挂心这个弟弟的原因，他胆子太大了，从少年起就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狠戾，没想到年纪见长性子却依然，根本是什么都不畏惧。他经常半夜被喊起来与人出去聚会、喝酒、棋牌、台球，甚至打架，那些人，也不是没有背着案子的。有时陶青竹会跟他一起去，他的那些朋友恭恭敬敬喊她“三嫂”的时候也是打心里小小的开心，但更多的时候总也忍不住烦躁。他半夜出门，不知去做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回家，会不会出事？女子坐在月影斑驳的窗子下提心吊胆，恨得咬牙切齿。
　　而陶青竹是从小娇养的女孩子，衣食住行上不愿委屈，总是对时事、物件拥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又处在家人和喜欢的人中间，偏颇哪边都是伤害，长久耗下来，一面对方映辉就忍不住哀怨。他一直勤俭努力，但性格使然重视情义过于财物，是以一直算不上富足。他明白她的难处，只是看不到出路，也就更加抑郁。
　　两个人朝夕相处，却看见彼此之间生出罅隙，不知如何是好。
　　争吵、怒骂、摔东西，两人一吵起来总是把一起布置的新房子砸得一团糟。方映辉是不会和陶青竹动手的，动口都很少，在她生气、愤怒的时候，无理取闹的时候，都只是默然站着抽烟，完了烟头一丢依然我行我素。她觉得无力，但是转身看到两人放在房屋正中的相片，心思颤抖，蓦然落下泪来。

　　——她知道，她再也不会遇到比他更好的人，她一开始就知道。

　　他走过来抱着她。于是两人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