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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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西南1984年，最艰苦的那几年已经过去，却依旧是青黄不接的年代。
开春以后，田里都插上了秧，鹭鸶总是歇在田埂上啄食鱼虾，也不怕人，形肖一排排白色玉瓶。挑水的人担着水桶走过，它们也只抬头迈开几步，姿势简直称得上优雅。水桶在河里一沉，经常有半大的鲤鱼被拎起来。
然而就是带回再多的鱼，也总是教人为难。油盐匮乏，更遑论各种佐料。晒干蒸熟，常常腌得一坛又一坛，吃得多了，让人时时觉得满嘴都是鱼腥气。
天黑得早，方映辉下午才从县城回的家，又帮着姐姐收拾了地，忙了一天，姐姐先睡下了。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屋子里没点灯，他躺在床上，看着黑黢黢的屋顶有些烦闷，想要抽烟，又不愿吵醒隔壁睡着的人——姐姐一向对烟味敏感，极其讨厌那味道，何况是这么晚了。
翻了个身，他抽出纸包里裹着的烟丝，放到嘴里慢慢嚼起来。这是当地人抽水竹筒烟点的烟丝，烘烤、切制都算不得细心，干嚼非常苦，口腔里烟叶的气息浓烈，却教人上瘾。
双臂交叠放在脑后，他慢慢眯着眼，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容上显出一种单纯的愉悦来——
彼时十八九岁的年纪，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偷偷嚼烟丝，这样的事已足够他身心轻松。
才嚼了两口烟丝，就听到屋外几声喊叫：
“三哥？三哥——”
滇西南这边的子女排行是男女分开的，他是家里的第三个儿子，上面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寨子里的人，年轻一辈的喊他“三哥”，年长一辈的就直接喊“三”。
他迅速跳下床捞了件衣服套上，开门出去就是一个抬手往下压的手势，“我姐睡着呢。怎么了？”
屋外一群青年歪歪斜斜的骑在自行车上，看到他出来，先是嘻嘻哈哈打个招呼，声音倒是压低了些，扯着他就要往外走，一面把事情说清楚。
其实他的年纪比这里有些人要小，但他们还是喊他“三哥”。有些人天生拥有这样的领导能力。
能有什么事？挨近缅、挝边境的滇西南，在这样物质匮乏、精神食粮欠缺的年代，一群二十岁的青年聚在一起，打架斗殴简直跟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方映水被吵醒，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群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呼啸而去的背影。那天是十六，月非常圆，光亮如水的月光下，她看到自己的弟弟一身白衬衫，背着她打了个不必担心的手势，伴随着哗啦哗啦的链条声消失在车路尽头。直到四周恢复了静谧，她才想起来，他单车后架上闪着苍白色冷光的是家里的砍刀，顿时焦躁起来，站了半晌，也只好回屋点了煤油灯，一面碎碎念叨一面心乱如麻地等着弟弟回家。
其实也没多大的事，两个寨子的年轻人，喝了酒胡乱说话，言语间冲动便开始叫骂，吵得两方的长辈压都压不住，被拉开以后不服气，于是各自回去找人，怎么也要打一架。
方映辉没有参与之前的事，但有架打，寨子里的人就不会忘了他。
两方人数上差不多，都是十多个小伙子，但方映辉他们几乎人手一把刀，气势凶狠，对方简直就是被压着打。
十八岁的青年，方映辉动起手来毫不心软。
林家的二哥是里面年纪最大的，不放心他们一群半大青年出来惹事跟着来，眼看着这个十八岁的孩子跟人动起刀来，一下一下地早就见了血，不要命一样，惊得一身冷汗。
“三——！小心出人命！”
方映辉将人踹开，啐了一口，刀尖遥遥指着对方一圈人，手指推了推眼镜。那把刀是家里传下来的，老一辈的能工巧匠都不少，也不知是方家哪代人请人打的，刀身厚重，口刃锋利，柄上刻了几笔，不知是哪一族的图腾文字，倒是很有年代的东西。青年握着这样一把刀，眼底阴霾凶狠，也不说话，整个人如同那把不起眼的刀开了刃。
这个时候，醉酒的差不多都醒了。向来横的还怕不要命的，不要说对方眼里满是惊惧，就连寨子里的人看着都有些心悸。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打赢了架的一群人兴致高昂，踩着自行车打着呼哨一路的闹腾。方映辉骑车走在前面，时不时和旁边的人说笑几句，俊秀的脸上清清朗朗一派斯文，半点看不出之前的狠戾。林家二哥到他旁边，语气有些低，“三……”，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顿在那里。
方映辉回过头看了他一会，轻轻笑着，“二哥，我知道。我有分寸。”
是了，他自始至终还是有清醒的，动起手来虽然凶狠，却拿捏着分寸，见血却不会出人命。
二哥点了点头，“你衣服上还有血迹。”
“嗯？”，方映辉低头看了看，这个是不能教姐姐看到的，还真是有些麻烦。
转过最后一个山头已经能看到寨子的轮廓，天幕苍蓝，刚耙好的田在月光下一片盈盈水光，早春的雾气袅袅娜娜地绕着寨子，一派安和静好。车队哗啦哗啦的冲下去，惊得林子里栖息的鸟雀鸣空而起，路的两旁是一大片高大的木棉树，灼灼盛开的火红色木棉花吧嗒吧嗒地往下落，像是青葱年代里仓皇的脚步。
回到家刚把单车停好，方映水的训骂劈头就到。方映辉点了根烟，想着烟味总比血腥味好一些。他将家里的砍刀放回原位，回身揽着姐姐的肩，笑嘻嘻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半推着将人拉回房。
方映水披着一件半旧的对襟外套，对弟弟大晚上的带刀出去打架这件事又惊又怕，手脚都是冷冰冰的，如今看到人安然回来，心放下去大半，却是止不住的愤怒了。这个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什么人都跟，什么事都敢做，总是让人忧心，偏偏他自己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方映辉坐在昏暗房屋、一点摇曳的煤油灯影里，本本分分的听着姐姐这样那样的念叨，不时点头应两声。方映水念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貌似诚恳实则心不在焉，一拍手边的桌子：“方映辉！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姐，我知道，知道。放心放心，我没事。”还抬头轻轻巧巧一笑，语气张狂，“打架么，我怎么可能有事。”
方映水气得倒抽一口冷气，站起来指着他，“打架你还有理了？！”
不小心把心底话说出来，方映辉嘿嘿一笑，连忙抬起双手作道歉状，一脸貌似认真的样子。
方映水无法，愤愤然转身回屋。
就听到身后语气沉静的一声：“姐。”——这种语气，说明他是认真了。
方映水回身，就见她那瘦瘦高高的三弟正斜身倚在门板上，敛去了一身吊儿郎当的痞气，昏暗灯影里看不清面目，只眼睛上两片镜片闪着光，看着她慢慢道：“姐，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们家的每个人，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姐，不要担心。”
方映水只觉心口酸涩，眼里的气也消了，也没说话，看了他一会转身进了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