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兵》安宴

2、故国山色远

　　赶了一天的路，夜深后，众人在河边寻了一处僻静之所稍作休息，养足精神第二天兴许还要抵挡来自慕子叙的追兵。
　　一堆人围着火堆，或靠着树干闭目养神，或躺在青草地上看星星，还有的抱腿呆呆坐在火堆旁，看着不时窜起的火星。今日，这些人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国破家亡。城破那一刻，这些人便失去了和家中至亲团圆的机会，他们只能跟着他们唯一的希望，大将军赵承安，千里迢迢的跑到柔然去借兵，那样，才有可能找回失散的家人。只是众人心里都明白，此番借兵，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都不愿意那么早的就承认，已经国灭的事实。
　　秋风渐渐带来了凉意，众人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又向火堆挪近了一些。

　　此时，在其他人都心烦忧愁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仍然淡定自若，仿佛国灭与自己无关。确实，能让他心烦不安的，只有赵承安的事。军医百里慈，这便是他在这堆人里的身份。
　　百里慈抱着他离城之时带出来的小包袱，挤开了杨舒，挪着挪着坐在了赵承安身边。他打开小包袱，掏出来一个馒头，递到赵承安跟前，说：“喏，吃吧，别饿死了，你死了我们就没指望了。”
　　赵承安皱眉看了一眼白花花的馒头，又看了看四周狼狈的部下，摇了摇头，好言谢道：“谢了，百里大夫，我不饿。”
　　百里大夫气愤的瞪了赵承安一眼，恶狠狠的在心里骂着，百里大夫，叫了八年的百里大夫你不厌啊？叫我一声阿慈你是会少块肉还是会死？
　　百里慈把小包袱甩给杨舒，杨舒茫然的在百里慈的眼神示意下打开小包袱，惊喜的看见了一包袱的馒头大饼之类的干粮。杨舒欣喜的看着百里慈，就像看见了救命菩萨一般，虽然这菩萨的确救过他们很多次命。杨舒兴奋的问道：“百里大夫，你这么多干粮从哪儿弄来的啊？”
　　百里慈斜了他一眼：“从城关撤退的时候在路上小摊儿那顺手拿的。怎么的，你想吃独食啊？”
　　杨舒在百里慈提醒下，连忙把干粮分给弟兄们，也不管这些是不是通过正确渠道来的，此刻填饱肚子才最重要。
　　百里慈又把那个白馒头递到赵承安跟前：“赵大将军，现在大伙儿都有了，你可以吃了吧？”
　　赵承安接过馒头，分成了两块，另一半又递给了百里慈。百里慈先前因为赵承安称呼他为大夫而来的火气，此时却烟消云散，手里的馒头似乎比山珍海味还要美味。
　　杨舒嚼着一块大饼，含混不清的对百里慈说道：“百里大夫，你医术那么高超，啥时候研究一种药出来，吃一颗咱就可以抵上一顿饭，以后行军的时候带着就方便多了，也不用担心敌军烧咱们粮草。”
　　“嗯，这个想法不错，改天我和我师父他老人家商量商量，一起研究研究，将来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哎你觉得猪肉味好还是鸡肉味好？清蒸的和红烧的哪个好？”
　　不一会儿，之前还无精打采的士兵，现在全部投入了药丸做什么味道的讨论中。

　　正当百里慈和杨舒在争论以后卖药的店铺是叫慈安堂还是安慈堂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赵承安却突然站起身踢翻了火堆，抬手紧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着拔剑出鞘。
　　百里慈抬头甜甜的冲赵承安笑着：“承安，你也觉得我的慈安堂更好一点对不对？”
　　谁料赵承安并不理会百里慈，却对部下作了个手势，沉稳命令道：“有追兵，准备迎敌！”
　　刚才还闲聊谈笑的众人，此刻神色俱变，纷纷迅速拿起各自的武器，以赵承安为首，紧密的绕成一个圈，将百里慈围在圆圈中心，警惕的注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时刻准备着战斗。
　　而圆圈中心的百里慈，此时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包袱，那里面的各种药丸瓶子，是他的全部家当。虽然他很相信赵承安的身手，但凡事都有个意外，倘若打不赢了，他也可以扔出几个毒药瓶子，就不信毒不死敌方。在某些必要的时候，神医也是可以变成用毒高手的。
　　随着一阵冷风刮过，地上的枯草夹杂着落叶裟裟作响。百里慈抬手压下一缕被风带起的发丝，正困倦的张嘴想打个哈欠，却被赵承安猛的一扯，用力的拉到身后，随后刺耳的武器相击的声音传来，完全惊醒了百里慈的困意。百里慈惊异的睁大双眼，看着险些劈在自己脑门上的大刀，被赵承安及时的拔剑挡住，不禁伸手摸摸自己凉飕飕的脖子，又缩了缩脑袋，暗叹一声：好险。
　　不知从何处蹿出的追兵让人猝不及防，不过这些残留的士兵均是训练有素的精良，虽被追兵的袭击失了先机，却也没被他们的攻击损伤毫发。不久前还静谧的树林，此刻却陷在一场悬殊的战斗中。
　　此次赶来的追兵有将近一百人，而赵承安也没料到慕子叙派出的追兵竟然这么快就赶上了他们，难道慕子叙已猜到他们要去柔然？然而此时此刻，已没有更多的时间让赵承安想别的，甚至连战术都没有时间给他安排。
　　白日里才经历过一场浩劫的士兵本就早已疲惫不堪，更何况追兵的人数是他们的几倍之多，若是留在此地和他们长时间死磕，并无胜算。
　　赵承安又一剑刺穿一名敌兵的胸膛，而后抓住百里慈的胳膊，对苦苦战斗的部下大声喊道：“撤退！”随后将百里慈牢牢护在身后，率领着部下一边抵挡敌军的攻击，一边往拴着马匹的方向靠近。再次砍断了一个敌人的脖子，赵承安拉着百里慈翻身上马，执起马鞭怒喝一声，马儿便如离弦之箭嘶鸣着猛地向树林深处奔去，随后的部下紧跟其上。而敌军首领眼见着即将到手的赏赐就要跑了，连忙对部下发号施令：“追！”

　　这一次，赵承安带着部下逃了一天一夜才敢停下。
　　连日的战斗让士兵和马匹都已精疲力尽。确认这次周遭都安全之后，赵承安吩咐部下带着马匹去喝水，沉默了一会儿，才对身旁的杨舒开口问道：“杨舒，昨夜的袭击……我们损失了几个弟兄？”
　　杨舒哭丧着脸，艰难的回道：“将军，四个。我们连他们的尸身都没来得及带走。”
　　一夜的袭击，他们便少了四个弟兄么？赵承安沉痛的闭上眼，这一路，他们将会走的有多艰难。赵承安拍拍杨舒的肩膀，安慰的说道：“四个弟兄，换了敌军将近一半的兵力，值了。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等到咱们复国了，清明时记得帮他们多烧些纸钱。”
　　杨舒沉默着点点头，随后走到一旁去歇息了。
　　一旁的百里慈心下却只觉得，再多的纸钱，对那逝去的生命都是无用的。只是战争便是如此残酷，有人生，便一定有人死。自从他跟着赵承安进了军队之后，他便时刻做好了赵承安死掉的心里准备。每一次赵承安都活着从战场上归来时，百里慈都觉得是上天给他的恩惠。老天一定是看在他救了这么多人的份上，还不舍得让他的承安过早的离开他，一定是。
　　赵承安无言的孤身走到河边，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倒影，片刻后，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转身，向遥遥看着他的百里慈招了招手，百里慈立马屁颠屁颠的跑到跟前，笑嘻嘻的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承安，找我有事啊？”
　　赵承安静了会儿，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沉默半响，而后说道：“百里大夫，我想请你帮个忙。”
　　虽然对这声称呼很不满意，但是帮赵承安的忙，百里慈自然乐意的很。继续笑嘻嘻的看着赵承安：“不就是帮个忙嘛，多大个事儿。都是自家人，别客气，尽管开口。”
　　于是，赵承安放心的从怀中掏出玉玺，递给百里慈，说道：“百里大夫，我想请你带着玉玺，跟着杨舒，和我们分开，由不同的路去柔然。我带着剩下的人引开追兵，倘若我有什么不测，你们二人一定要拿着玉玺找柔然王借兵。复国的希望，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百里慈看着手中的玉玺，先前笑的灿若春花的脸，此刻却沉了下来，只听他冷冷的说道：“这么大的任务交给我，赵将军你还真是瞧得起我百里慈啊？别的忙我都可以帮你，这个忙，恕我无能为力。”
　　赵承安疑惑：“为何？”
　　百里慈撇过头，说道：“我怕死。谁拿着玉玺谁的危险就多一分，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你以为我有那么蠢么？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完成，半路托给别人算什么事？玉玺还给你，复国这么伟大的事，我百里慈做不来。”
　　“可是……”
　　“你要是再执意交给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玉玺扔到河里去？那正好，都省了事，咱们不用去柔然了，找个山野之处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何乐不为？再说了，有我在，你觉得你死的了么？”
　　赵承安无奈的接过百里慈强行塞回来的玉玺，只能暂且听从百里慈的。的确，只要有百里慈在，赵承安想死，很难。

　　第四日，赵承安一行又遇上了一波追兵。
　　虽然赵承安对敌的策略是能避则避，绝不和他们硬碰，但是由于连日奔波的疲惫，这一役，还是少了三个弟兄。
　　百里慈替最后一个士兵包扎好伤口之后，又坐回赵承安身边，静静的收拾他的小药包袱。百里慈理了理包袱里剩下的药瓶子，算了算一路撑到柔然也够了，到时候再到柔然王宫里顺手拿点，一路平安返回都城便也无虞。
　　心下细细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百里慈竟也无视了赵承安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
　　“百里大夫，我……”
　　“怎么，伤口疼么？”听到赵承安唤他，百里慈立马仔细观察赵承安腰侧的刀伤。伤口虽不深，疼起来却要命。不过百里慈上了药之后，不出三日，便可愈合。
　　“不是。”赵承安摇摇头，顿了会儿，面有难色的说道：“到今日，我们一共少了七个弟兄。百里大夫，你到如今，还要坚持当日的选择么？”
　　百里慈怔然，他当然知道赵承安指的是什么。只是，倘若真的由赵承安去引开追兵，没了百里慈跟在他身旁，此次一别，怕是永别。
　　“你别想了，我不会答应的。你能保证你能引开全部的追兵？你能保证我和杨舒一路无阻的到达柔然？若是我们俩也遇上追兵，我可不相信杨舒能保我周全。我这条命那么宝贵，救了那么多人，岂能随随便便的就丢了。我就要跟着你，你功夫厉害，跟着你我不会死那么早。”
　　赵承安看着百里慈一脸坚决，也只能勉强应道：“好吧，你不愿意便算了。”
　　“没别的事了？我这儿还缺几味止血的药材，我去林子里寻寻看有没有。”语罢，便也不管赵承安是否还有话要说，百里慈独自往树林里走去。
　　一旁的杨舒看着似乎有点不对劲，凑了过来，小心翼翼的问赵承安：“将军，您怎么惹百里大夫生气了？这时候万万不能啊，咱们可就剩他一位大夫了啊，这百里大夫要是走了，咱们可怎么办呀！”
　　赵承安冷冷的斜了杨舒一眼：“闭嘴。你胳膊不疼了是吧？要不要我给你揉揉啊？”
　　杨舒下意识的护住受伤的胳膊，却还是执着的鼓着嘴往下说：“将军，你威胁属下属下也要说！这百里大夫可是咱们的大恩人，咱们的救命菩萨，咱们的再生父母，没有百里大夫咱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将军您现在把百里大夫给气跑了，还不去追回来啊？百里大夫要是不回来，属下第一个不乐意！”
　　见杨舒往下说的越说越过分，赵承安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恶狠狠的说道：“人家百里大夫只不过去林子里找药草去了，你把本将军想哪儿去了？在你眼里你将军我就是这种知恩不图报的人？这么多年你跟着大爷我白混了是吧？伤没好就给大爷我老老实实的一边儿呆着去，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再给我在这儿瞎嚷嚷我就找百里大夫要点药把你毒哑算了，反正打仗又不是用嘴打。”
　　被将军大人这么一发狠，杨舒这下也老实了，马上乖乖的到一旁躺着去养伤。
　　现下，赵承安终于得以安静的好好休息。他闭着眼睛想，百里慈不肯，便算了，毕竟不能强人所难。虽然他们不一定打得过追兵，但只要有百里慈在，他们也不会死的那么早。
　　罢了，一起便一起吧。为了慕延初，赵承安必须要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