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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菩萨蛮·契阔成说(下) ...

  •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无名氏
      肆
      三日了,我日夜守着余公子,他却还是没有醒来。望着他苍白的面容,我的心就仿佛被钝刀割着。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我一遍一遍地哼唱着这曲《菩萨蛮》。
      公子,若你舍不得如卿就快点儿醒来吧!
      “柳儿——”余公子的眼皮动了动,干涩的字从他的嘴里吐出来,顿了顿,他又说,“柳姑娘……水……”
      他醒了么?
      我忙倒了水用小勺喂给他,他却喝不下去,全都溢了出来。
      “渴……水……”他似乎还没有醒,只是太渴了。
      反正还没有醒……我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吻上他干裂的唇,水一点点地流到他的嘴里——他喝下去了!我又含了一口,用嘴喂给他。他的唇干干的、涩涩的,却有些让我沉迷——这是我第一次吻男人。
      “呜……呜……”他突然睁开了眼,喉咙里嘟噜着什么。冷不防唇齿微启,韧舌毫阻碍地探入了我的香齿间。
      他,他——竟吻了我!
      我的脸唰地红透了,犹如二月粉樱、三月红桃一般。想避开他,却被他的手紧紧地抱着、压着。
      “公子——余公子!”我用尽了气力别过脸去才躲开了他。
      虽然,我爱他。
      但,我们是不可能的。
      这三日,我多少知晓他地位非同一般。他的族人又怎忍他娶一个青楼女子回家呢?纵使我初次登台,却又有谁会相信青楼红尘中会有清白女子呢?
      “对不起,柳……柳姑娘。”他无力地收回手,“余某冒犯了。”
      “不是的。公子……”我痛苦地微微摇头,竟不知如何面对他。
      “叫我‘司澈’吧。”他的眼里有着痛苦的挣扎。
      司澈——
      对不起,司澈。
      不是我太懦弱,而是我真的不能。你身份高贵,我们如何能在一起?即使能在一起,门第之介便是你我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厚墙。柳如卿,何等高傲的女子,我宁愿在这青楼终了一生也定不会忍受他人白眼的。
      “嗯。”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我去看看汤药煎好了没有。”然后头也不会地逃了出去。
      庭中柳树下,我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
      他吻我了?
      吹着习习凉风,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才短短几日,我已爱他爱得无法自拔。看来,爱是不被时间左右的。可是,情何以堪?
      “姑娘,孜峂见过姑娘。”
      我先是一惊,想到让人瞧见自己如此发愣的样子,不觉红霞满面。
      “姑娘可能听孜峂一言?”
      我点点头。
      “姑娘,我家公子绝非成见之人。若是姑娘有意于我家公子,公子定不会辜负姑娘一片真心的。”
      我无言以对。
      “姑娘若是碍于府中他人,便毋须担心。”孜峂嘴角轻轻一抿,仿佛有些自豪地说,“因为不久便是公子主家了,亦再无人胆敢问津。”
      听他一席话,心中仿佛本悬着一块重石的,却也落下了。我轻轻莞尔,谢道:“如卿谢谢孜峂公子。”
      他很恭敬地还礼于我,说:“希望姑娘多多关心我家公子。公子自幼失去亲母,嫡母不怜,又长受嫡母之子欺辱,委实可怜。”
      我颔首。就是孜峂不说,我也会的。
      过罢几日,司澈已经可以下床了。我搀扶着他在庭中散步,引来庭中一些闲事的姐姐娇笑连连。我有些害羞,却终究不愿撇下他去。
      拜玥阁的花魁穆惋姐姐生性直爽利落,摘了一朵“洛阳红”扔给我,笑问司澈:“公子!是这牡丹娇艳还是卿儿可人?”
      一干姐姐听罢,都嘻嘻地掩面笑了起来。
      我看了看手中的花,羞赫不已,我几时被她们当这笑料逗玩过?于是娇嗔道:“穆姐姐就是会揶揄我。”然后忙岔开话题地说:“如此俏丽的‘洛阳红’,折了着实可惜。”
      司澈微微侧头,低声说:“花美。”
      我不悦地把花塞道他手里,说:“那给你吧。”
      正作势要离开,却被司澈拉住了,他俯身在我耳边笑道:“话还未说完呢,就生气了?——花美,人更美。”
      仿佛心中被灌了蜜汁,我忍不住抿嘴偷笑了起来,也顾不得其他姐姐们促狭的笑声了。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冥色如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白
      伍
      司澈在拜玥阁休养了半月,身子已经大好了。我日日陪他赋诗作画,他天天听我抚琴唱曲。他握着我的手教我画二月垂柳,我拉着他的手与他共舞。半月来,日日如此。
      一日。我扶琴清唱司澈最爱的曲调:
      “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
      如果我能先知,定不会唱这曲《菩萨蛮》。如果不唱,或许司澈就永远不会离开了吧?
      “柳儿,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了。”
      我先是一愣,仿佛没有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
      就算是爱,他终究还是要抽身的。我们,或许做知己更好些!爱,或许只能埋在心里。
      赋诗作画、抚琴唱曲。其实如果天天、月月、年年如此,我心里却也知足。可是,我就是不得上天的眷顾,上天偏偏在我再无所求时还要从我身边抽走司澈。
      “柳儿,我……”从司澈艰难地开口中,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但他毕竟不能为了儿女私情不顾及家族,“我家中出了些事情……”
      “司澈,不用解释了。”我用二指封住了他的嘴,“我等你。”我知道你为难,不要让我羁绊你。
      “柳儿……”他抓住我的手,就像那次一样有力。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爱不是禁锢你的枷锁,我不是罩箍你的牢笼。只要你心里一直有我——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司澈,我虽生养在烟柳之地,却自幼如同清白人家的小姐一般,爱读《诗经》,你可知我最喜欢哪首?”我说,“是《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依偎在他的怀中,“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望君毋忘。”
      翌日,我倚在西子湖畔的别君楼的顶层看着他的行船远去……
      我那时才真真切切明白了自己的心:我对司澈的爱,早非我所思及。他就是我寻寻觅觅要找得的那个良人子啊!
      其实,我没有那么伟大得愿意为爱付出什么,在很久以前我就希望能与司澈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一同唱那“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可是,即便是如此,我又有何能力不去放手?他不仅是我的司澈,也是他家中众族人的司澈。
      临行前,在我与他的手相牵相连之时,我多么想告诉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要走。”可语未出口,人已出走白蘋洲。
      他的行船在让天水一体清蓝的天际消逝,我的心、我的魂也随之远去、消逝……我还会有那么一日寻回我的心、我的魂吗?
      但我仍旧会等他,等他的“三年为期,我定会回来……八人的大红花轿风风光光、让世人皆知我娶了你……”
      司澈,我不求那大红的花轿、不求风风光光、不求世人皆知,只求你心里能有我的一席之地,能回来不负我的苦等,能让我真正成为你的人。
      我在别君楼上,凭倚阑干,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次月,京都传来消息:
      “峄王兵谏,逼帝易位。”
      在这个动荡霍乱的时期,我与他也失去了联系。
      每夜每夜看着月圆月缺。每月十五月圆时,我都会去别君楼独自赏月哼唱: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一遍又一遍,直到蒙蒙亮的东天泛起鱼肚色,月亮已经落下不知踪影。
      这便是我与司澈的海誓山盟、天荒地老。三年,我只肖忍待三年,便能与司澈永远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每个热闹团圆的中秋便是我最难熬的时候,我总是不竟想起初识那日,想起湫娘对我说起的娘亲与抛弃了她和我的负心爹爹的种种。
      司澈……会抛弃了我么?会么?会么?
      不停地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玄空下,只有一轮孤清的寒月与我相对。
      忽然想起许久以前,我笑望娘亲,我无声而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倚榻,阖目,在心底细细描摹那个在梦中百转千回的人儿。
      在我不知的远方,司澈是否与我一样受着这般煎熬?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敦煌歌辞
      陆
      一晃三载,今昔非彼日。而今这天下已经是“熠赜”年号的时世了。年初,峄王夺位,先帝虞衰帝与太后孝长雅静哲太后皆自缢京都宫中。如今不仅天下,就于我……亦是物事人非了。
      司澈,你终究还是忘了我么?
      “姑娘,今儿个就不要再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了,我们去放莲花灯吧!”淳儿提着一篮子的莲花灯。
      “不去了。”我懒懒地倚望着窗外。
      月亮要升起了吧?
      司澈,三年之期你可否还记得?
      ——柳儿,三年为期:三年后的中秋便是我们重逢之日。我定会回来,用八人大红花轿风风光光、让世人皆知我娶你。你等我。
      ——司澈,我等你。
      我守诺,我等你。你呢?会如我般守诺,回来么?
      “姑娘!”淳儿不满地嘟起嘴。
      “你去吧!我今年就不去了——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姑娘当真?”淳儿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真。”我坐到铜镜前,拿出三年前今日的衣服穿上、按三年前的打扮装扮自己。
      “那姑娘……淳儿去啦!回见。”
      “去吧。”只是,再无“回见”。
      不一会儿,淳儿又跑回了,兴冲冲地说:“姑娘,你知道吗?听闻皇帝陛下要来江南了!外面都在传说呢,好像陛下这次下江南是为了迎娶皇后娘娘。”
      我生生地扯出一丝苦笑。淳儿自知失言了,便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
      自从司澈走后,我便爱收集那些《菩萨蛮》的词曲,这是他最爱的曲调。记得曾读过一首,并不是绝佳的,但我却十分喜欢,如我——
      “又待中秋圆月夜,忆思过往情何堪?仰首眺月暗,孤独守君郎。
      “岁逾已三载,应怜昔君爱。空问君可知,妾待终至此。”
      司澈,今日便是三年之期了。你会回来么?
      都说帝王薄情,可当今陛下竟亲自来迎娶皇后娘娘。你当真比帝王还薄情么?
      不知不觉,月已高悬。
      月亮那么的圆、那么的圆,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它缺了一口呢?在那儿,我看到月亮在那儿缺了一口,在无声地涕零。
      外面好喧闹啊!前面的花楼里都是客人,每年的今日便是最最热闹的。可是我这儿却好静,只有我这儿是瑟瑟萧条的秋景,外面还是一片春光。
      “司澈,我还能等你多久?夜已经深了啊!”我喃喃自语,把弄着手中那个暗红色的小瓷瓶,上面用红布包着的软木塞堵着瓶口。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曲终了。
      “月儿啊月儿,你为何落得那样快?——我敬你!”我举起手中的小瓷瓶,仰头一饮……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我说过,我不会步上娘亲的结局。看,我现在就在与她的结局背道而驰!
      我躺在自己的软床上——这是司澈曾躺过的地方,回忆着三年前那个中秋佳夜的点点滴滴。
      “司澈,如卿能遇上你真是有幸!可,亦是不幸。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要遇见你、爱上你呢?”
      天已经亮了——亮了。
      “咚咚呛,咚咚呛……”锣鼓喧天。
      司澈,看来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竟然幻听到外面锣鼓喧天的嫁娶声。如是,要是新郎官是你、新娘子是我该多好!
      司澈,你爽约了!看来只有来生——我再等你来生了。
      我低低地哭泣着,眼前仿佛出现司澈的身影。那样真切的身影,我好像伸手去抓住他。
      “柳儿!”
      司澈,是你么?看来,我真的大限已至了,我竟——竟然听到了你的声音。知道么,自第一次听到你那朗朗的声音,我便……我便……
      “朕来接你了,柳儿……”
      我真的希望你来娶我啊!希望你能与我举案齐眉,能完成我那海誓山盟、天荒地老的心愿。
      老天对我柳如卿真是不公,不公啊!为何一个女子相与良人一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心愿也是莫大的奢望呢?为何天公唯是不作美,不应予了我呢?
      “柳儿,醒醒,柳儿,你怎么了?朕……我,我来娶你作我大虞的皇后了……”
      我迷眼微启,突然感觉天公亦并非无情,起码临卒弥留之时,他让我见到了司澈——哪怕只是一片幻影亦是天眷。
      “司澈……你爽约了!我该……该怎么……罚你呢?司澈。”
      我多么想再抓住你的手,再抚摸你的脸庞,再一次在你的怀中看满月之美好。
      大约是天公最后一丝怜悯吧?司澈,我看到你了,天公让我在这一刻看到了你的音容,哪怕只是幻影呵!我此生已足矣,真的。看——
      你的剑眉、你的星眸、你的鼻、你的唇,还有,你穿着明黄的……龙袍?呵,我竟然以为你穿的是龙袍。还带着新郎官的艳红大喜的绸花。
      ——看来我有些神志不清了!
      “柳儿,柳儿……柳儿,我回来了,我说过会回来——我答应过你的。”
      “司澈,你回来晚了……就连你的幻影……亦来得如此姗姗之晚。如果早一日……一日就好啊。我,或许就……就会等你更久……更……久……”
      当我阖上双眼时,仿佛听到了无限哀悸的痛苦,宛若一只独处于峰巅的百兽之王对天的长啸。
      在最后——我守望来生的最后,我还是仍旧无法忘记他。我三年的期盼终究要化作一缕清魂,未尝想:
      他的归期竟如此遥遥无期。
      我终于明白娘亲为何要忍下爹爹、为何要生下我,因为她爱爹爹——就如我爱司澈一般。就算爹爹再也不会来,她也无悔。
      司澈,虽你负我,然如卿亦无悔。
      “司澈,我……柳如卿,爱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最初也是最终的心愿。
      司澈,愿来生——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何?
      但是你不许再爽约了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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