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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菩萨蛮·契阔成说(上) ...

  •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装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
      壹
      “淳儿,今日已是初几了?”我坐在铜镜前,胡乱在松散的发髻上插了根碧绿的玉簪子。
      “姑娘说笑了,今儿个已经八月十五了。”淳儿一边给我收拾床铺,一边笑呵呵地应着。
      “八月十五了?”是我的耳朵听错了么?
      “姑娘贵人健忘,今天就是中秋满月节了。”说着,淳儿已经迈着盈盈的步子出了门。
      又是一年中秋月圆日。
      三年了。司澈,你终究是忘了我么?

      忆郎还上层楼曲,楼前芳草年年绿。绿似去时袍,回头风袖飘。
      郎袍应已旧,颜色非长久。惜恐镜中春,不如花草新。
      ——张先
      贰
      我叫柳若卿,是一个生在青楼、长在青楼的女子。我的娘亲便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拜玥阁的鸨母妈妈。或许自我出生就注定要在这烟花之地寥寥一生吧!
      生于青楼,卒于红尘。
      ——这便是我的命?可是,我不信命。所以我从不认为我那所谓的宿命会如别他。
      十六年前,湫娘说,娘亲那是同是二八年华。连最后一个亲人去了后,娘亲无奈入了青楼红尘。如花如画的娘亲没过多久便成了京都里最有名的姑娘。
      京都的烟柳楼是无人不知,而烟柳楼的柳青青更是无人不晓。
      一年后,娘亲认识了所谓我的爹爹的那个男人。娘亲从不提起那抛妻弃女的负心人,一切关于他的事情都是湫娘告诉我的:
      那年娘亲是红得发紫,烟柳楼的众人对娘亲皆敬畏且依顺。按娘亲的要求,在那年八月十五,她的妈妈便给办了个“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的节会。先前,烟柳楼的红牌姑娘都办过,这于她们可是显现她们身份名气的标志,纵是花颜不在时也能常常忆起,聊以□□。于娘亲亦是,然也有所不同。湫娘说,娘亲这节会说是客人均可参加,如若有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技艺过人者,娘亲便可陪他十日,不肖此人一分一毫。陪,不过陪人不陪身。想来娘亲当时是极红的,不然烟柳楼的妈妈怎轻易地便应承了娘亲。
      后来确有个风流倜傥、文比风骚的男子胜了,他的才艺让娘亲深深折服、他的相貌亦让娘亲深深沦陷。自古以来,便是美女爱英雄、才女慕君子。娘亲,湫娘说,她既是美女亦是才女。娘亲选择的是君子,却唯不知——君非君子。
      娘亲不仅应约陪了那男子十日,且破了立约,将自己的终生——给了他。
      古有青楼女便说:“俗世七情含六欲,怎教红尘却无情?”青楼之中,难得情爱,纵使有情爱亦是脆如蝉翼的。娘亲的这一生情,缠绵了不过半月,那男子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楼中平日不与娘亲交好的姑娘都或明或暗地哂笑娘亲:“被人吃干抹尽不要了,闷骚货儿!”
      数月以后娘亲才知道自己有了我。烟柳楼的鸨母妈妈定然是执意要她做了我,可娘亲却千万的不舍。我是众人咒骂的祸根孽子,可娘亲宁愿舍弃当时所有用的一切也要留下我。最后那妈妈怒不可遏,将娘亲和她的随伺丫鬟——湫娘,给赶出了烟柳楼。
      “失了身子便已是破鞋,你这不知好歹的闷骚货儿,竟然还这般执拗地想留下个杂种。那你们就给老娘我滚,老娘可不想多供养个小骚货儿!”这便是当年烟柳楼的妈妈说的话。湫娘每每言起便是气得咬牙切齿。
      我也气,却有些许气恨娘亲。她,本可以不生下我的人,本可在那京都第一花楼烟柳楼继续做她的花魁柳青青。我自幼是聪慧的,却终是难懂娘亲为何要为那负心汉留下我?
      于是,娘亲和湫娘回了江南——这里儿是她们的家乡。只有江南才能养育出娘亲的美丽和她的柔情。本认为娘亲是懦弱的,不然她为何忍了那负心汉?可娘亲却不似我想的那般,虽毫无手艺,娘亲和湫娘却未想过依色嫁作他人小妾,了了终生。她们便在这里开了一家青楼——拜玥阁。说是青楼,其实只是身如浮萍的苦命女儿们的留宿罢了。在这里,娘亲收留那些或是无家可归或是无处投生的可怜女子。我想,若是早有这拜玥阁,这世上便会少一个柳青青吧?以是如此,娘亲才想开一家拜玥阁。
      再后来,娘亲在这里生了我。
      自从我知晓自己身世后,便不大喜欢自己,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娘亲这一生的痛。我于她,便是那含在舌尖的黄连,苦涩不堪却无法吐出。可娘亲很爱我,纵使我是她这一生不幸苦痛的印证,她还是爱我如斯。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自小娘亲便交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要我样样学到最好最精。她说,让我在这混浊之地过活实是无奈。她希望才貌出从的我有朝一日可以寻得一个不问我出身的好人家,平平安安地度完此生。我却不然,虽口上不语,心中却有微微不满:“怎只是‘好人家’,而非‘良人子’?”
      湫娘说,自小我的性格就样样都极像当年的娘亲,却有一点是不像的——我的性子有些高傲。若说娘亲是盛春的青青柔柳,我便是还为至冬末便迫不及待要抽芽的韧柳——偏要与梅争傲骨。
      我却不知——虽是韧柳,却不是每一株都可熬过那无人问津的荒冬。
      如今我也将是二八的花季年华。湫娘说:“卿儿比青娘当年还要美。”记不起是拜玥阁的哪位姐姐说过,我——柳如卿的姣妍堪言之胜得惊心动魄、叫人销魂,不似沉鱼落雁、不下闭月羞花、比得倾国倾城。“这世间难得有比卿儿更加美丽的可人儿了。”
      如果不是娘亲从不让我上前楼见人,或许我就是大虞举国上下最红的姑娘了。或许那般,娘亲的拜玥阁就会闻名胜过京都的烟柳楼,那岂不是为娘亲泄了这多年的憋气?只是,拜玥阁只有阁主妈妈家的小姐柳如卿、没有阁中的姑娘柳如卿。
      娘亲的苦心,我又何尝不知?也罢也罢。只是,我是断不会如她所愿嫁一个庸庸碌碌之辈,我要嫁一个我所敬服的人。要嫁就嫁一个可让我为之倾心,为之歌唱《葛生》许山盟海誓、天荒地老。
      “娘亲,为何不让我为拜玥阁立名?”原来我也如此说过,只是见客罢了。可娘亲总是大动肝火——她不希望我步她的后尘。
      是吗,我会么?
      在十六岁生日这日,娘亲问我有何愿望,我说我要如她当初一般。只是这次她没有生气,只是怅然点头许应。
      “这是……你选的命。”她忧伤地看着我,却又好像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身上的一个影子。那般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
      许久许久,娘亲哝哝唤了一声“卿儿”,可我却有片刻的恍惚,以为自己听到的是——青儿。
      这是我选的命?
      我知道她忧我不死心、她愁会如她一样没有好结果。可是我尽百般像她也终究不是她,我笃信自己的结局不会似她。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集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幻想须断肠。
      ——韦庄
      叁
      大虞朝颐熙二十一年八月十五的中秋之夜,拜玥阁里挤满了或为达官、或为富贾、或为武士……形色据有的客人。
      “今宵,拜玥阁主柳娘之女傲柳姑娘首晤君客,以‘会月’之会寻一士者,侍其十日。”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拜玥阁傲柳姑娘初次见客,凭‘会月’觅一高人,傲柳姑娘可陪他十日。”
      ……
      满城贴满了诸如此类的布告,人人相传甚欢。
      江南,人皆早知拜玥阁柳娘的女儿美若天仙,却始终难见一面,有这个难得的机会当然要前来一饱眼福的。再者,在这兵荒马乱的时期,能如这样的没事实在不易,众人更是想看看到底是怎样女子竟为市井比桃源。拜玥阁不挤得水泄不通,那才是奇怪呢?
      娘亲说,那些丑男人只晓得看女子的漂亮容颜和曼妙身材,能看到女子内在的是少之又少,可谓是绝种。这些来“会月”见我的多也是瞧瞧热闹、看看我是何样的美人,我却偏不要尽他们的意!
      “傲柳姑娘出来了!傲柳姑娘出来了!”
      应着呼声,我从阶梯款款而下,止步于轻纱曼帐后面,静默地看着楼下人山人海、推推搡搡。有钱的坐着,无钱的立着。举目四望,其中虽多是五大三粗、以杀猪宰羊为业的屠夫之属,但也不乏或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棱角分明的武林硬汉,还有一些娘亲于朝中的常客。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尽我意的,他们是来看我还是来看美女?
      我对楼上的娘亲微微一笑,她却不笑,只是举手击掌。顿时整个大厅都安静下来,只有婉转悠扬的音乐萦绕梁间。
      伴着这沉韵的琴鸣、幽婉的萧和、缠绵的琵琶,我在纱幔后和着一段《蝶舞》。似蝶般轻盈,蹁跹舞动,我的脚尖在地上轻轻点过,扬手在空中旋转起舞。我的衣衫、我的面纱、我的三千青丝都随我在空中飘舞。我的脚尖在红毯上一点,盈盈地飞上空中,空中即时洒下万片花瓣,伴着我的翩翩旋飞,果如画中蝶仙。
      望见楼下无人不惊艳的表情,我轻轻地扬起嘴角。
      有那么一刻,我竟觉得自己不是自己。同样的轻纱幔帐、同样的落英缤纷、同样的舞如蝶舞……可是我仿佛看到的是另一个女子在舞蹈,一颦一蹙、举手投足,那曼妙的身姿宛若青青垂柳。她好像在笑,笑靥如花如阳;又好像在默默涕零,眼中淌出鲜红的血泪。
      《蝶舞》是娘亲教我的第一段舞蹈。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便偷偷看到娘亲在无人的时候独自在月下起舞,娘亲风绰妖娆的身姿看得我如痴如醉。我便偷偷地学着,在屋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一夜,我躲在屋里跳得正入神,转身回眸间却看到屏风旁娘亲那双惊恐的眼睛。顿时,我也讷讷愣在那里,娘亲那眼神是真的吓到我了。
      “娘亲……”我知道我犯错了,喏喏软唤着她。
      “跳完吧。”言语里满是疲惫,仿佛每一字出口皆是尤为艰难的。
      我不语,只是接着舞,更认真地舞。
      舞毕,娘亲转身离去,却留下一句“明天我教你”和溅得一路细碎的泪珠儿。
      后来,我真正地学会了这段舞蹈,而后兴冲冲地去找湫娘。湫娘看得目瞪口呆,许久才缓缓地说:“卿儿舞得比青娘还要好看。”她还告诉我,这段舞蹈是娘亲和爹爹初识时,她跳的。
      那日我便下了决心,我也要跳这段舞,气悔那抛弃了娘亲的负心汉。还有——我找到我真正的白头不相离的良人。
      今日,我就要舞它,完成那日的心愿。
      “好好好!”
      ……
      曲终、舞毕,过了许久才迎来满堂喝彩。许多包了厢房的贵客都开了门大声地赞好,却有一间的门始终关着。
      那里面是谁?竟不为我的舞蹈所动?
      湫娘缓缓从楼上下来,抱着我的百纳琴。待她在我身边站着定,我与她对视一笑。
      “啊……呃啊……啊……”我对她比着手势,口里还咿咿呀呀地叫。余光中看到楼下几乎是人人瞠目结舌,还有少许瞧不到热闹的粗人已悄然退场。
      呵,果不是来看我柳如卿的,只不过是看那传闻中的美人儿傲柳姑娘。不曾想,非但见不到两层薄纱后的我的“庐山真面目”也罢,又见我是个哑女,定然是没有什么瞧头。
      “各位大爷,我家傲柳姑娘不方便说话,就由湫娘代言吧。”湫娘挽起纱幔一角,对下面的客人赔笑道。
      她话方毕,我就听到不少人遗憾的叹息声。又有人陆续退场,剩下的都是些还知些礼仪之人,即便是想走也要先顾念往后的名声不是?一群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同那负心汉一样!我心中本是气的,但转念一想,只是轻笑了之。这样也好。
      “姑娘现在要为大家献上一首新曲儿——《傲柳吟》。”湫娘将百纳琴放在我面前的桃木琴台上就退下了。
      我的一抹绿袖在弦上掠过,缓缓落在琴头。余音绕梁久久不消。可是许久许久没有人应声。《傲柳吟》是我自己写的曲儿,这悠扬却不拖拉、婉转却不哀伤的琴声里满满流露着我韧柳要与雪、梅争高下的清高傲岸。虽是比不上秦尧、风裳……几位名家,却也能入耳吧?
      “好。”那独独没有开门的厢房里一声明朗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好好好呀!”人们这才缓过神来,拍手叫绝。
      那厢到底是谁?
      那年轻的男声朗朗,虽是微微上扬的音调,却又尤似平淡的一应,但叫好、不吹捧。细细回想才觉其中表有赞赏之意。
      “各位有意者请便吧!”娘亲在楼上向众人正声道,不亢不卑却很是严肃。
      “好——敝人唐文先有理了。”一个气质不羁的青年男子微微俯了下身子,吟道,“似蝶飞舞,原有佳人曼歌舞。乍愣观人忘呼高。回眸,醉迷一生度终老。”
      “好!”众人应和。
      好什么好,待我红颜逝去,看你还会不会“醉迷一生度终老”。如此堪称下下等的一阕《忆江南》,竟然还有应者?个中文才,我实是不抱何希冀了。
      “这如何?”一个面露傲色的富态公子站了起来,“傲柳姑娘垂听……”这人便作了一首《忆秦娥》,虽词作得不赖,只是终究是隐晦而言:想探探我面纱下的娇容。
      “妈妈可有笔墨?”一个看起来很书生气的瘦弱公子对楼上的冷眼观看的娘亲问道。
      娘亲对身边的湫娘微微颔首,湫娘会意地去取纸墨给那人。
      那人接过笔,蘸了蘸砚里的浓墨,挥手写下了一首《天仙子》。他边写边念,词里将我赞得如天仙下凡一般,我心中有些哭笑不得。更让我意外的是这人瞧起来一脸文气,写的却是龙飞凤舞的狂草。并非我不屑草书,而是常言道:“字如其人其心。”此来这人岂不是表里不一?
      许多有些文才的人都卖弄了一番,却无人了尽我之意。
      见我一直没有答意,有一个像是行走江湖的粗鄙武人不悦道:“傲柳姑娘到底想拖到什么时候?”
      “傲柳姑娘到底有没有选好啊!”
      “不会就是在我们面前打打幌子吧?”
      “女人果然是婆婆妈妈的。”
      “不要吊爷儿们胃口了,快出来让爷儿们瞧瞧。”
      ……
      我微微一笑,果然还是要看看我是个怎么的美法儿,那我就让他们看吧。只是,若不美……
      我撩起纱幔出来,我听到一众人倒抽凉气的声音。
      我今夜我虽然没有刻意打扮,但也不像平日里那么随意。穿了一件淡淡翠绿色的碧翠纱的及地罗裙,脖上系着一条颜色偏淡些的碧色长纱。亦只是略施脂粉、淡扫蛾眉——不过描了一对柳眉、抿了一嘴朱红而已。再者是在如繁星般的凤眼之下、玲珑的小鼻上覆着一薄轻纱遮面。我那半披的长发直直地落下,犹如墨黑的瀑布。头上松垮地绾了个同心髻,右侧斜插了两支碧玉的美人簪。这身打扮一点儿也不像青楼里的妩媚风骚的烟花女子,但也不似大家闺秀、不同小家碧玉,但独有我的一种清新脱俗、出淤不染的气质。
      “果然美若天仙啊!”
      “不会是从画上下来的吧?”
      “只怕要在皇宫,真怕是‘后共粉黛无颜色’。”
      ……
      似乎对面厢房的门微微拉开了一条小缝。那一指缝隙后面深不可见,我却觉得那里有一双炯炯利眼,闪烁着如剑般犀利尖锐的眼神。
      我抿嘴浅笑,轻轻摘下面纱……
      我看你们还会不会继续称赞!
      “咝——”果然,我听到众人倒抽凉气的声音。
      仰头望去,见到娘亲那双饱含复杂的美眸,旁边还有湫娘惊异的探知目光。我的嘴角勾起一丝莞尔。
      “可怜可悲,这天生的美人既哑也罢,怎么还毁了娇容呢?”
      楼下众人定是后悔为先走了,不曾想不想,画儿一般的女子竟是这副样貌——我的右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仿佛刀伤,着实骇人。
      “哎,走了走了,不看了。”大批大批的人转身离开,娘亲也不挽留,只是毫无表情地望着我,我亦望着她。
      娘亲,楼下可还会剩下如那负心汉一般的人?
      “傲柳姑娘,我家公子赠与你的。”对面厢房里走出一个相貌不凡的少年,手里拖着一幅油墨未全干的画。
      那画风极为清远淡雅:只有半棵抽新的垂柳和远远隐约可见的一片白梅树林,远山的浮云、近池的清水,还有如絮白雪从天而降。
      “傲柳谢过公子。”我莞尔一笑,对着对面厢房福了福身子。
      “她竟然会说话!”这碍于面子留下来的或是还为完全踏脚于门外的人惊异不已,个个目瞪口呆。
      “我家公子说:不用。”那少年将画卷起递给前去接画的淳儿,“公子很欣赏姑娘的舞艺和琴技,只是好奇姑娘的歌声如何?”
      “傲柳才艺疏浅,不敢在大家面前献丑,不知公子可愿傲柳独自为公子献歌?”
      我倒是很想见见那厢房里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能有那般摄人心魄的目光?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如斯地知我?
      那少年询问地向厢房里望去。或许是得到了示意,微微点头,转身向我道:“傲柳姑娘,我家公子有情。”
      我抱了琴,绕过楼上的长廊,在经过娘亲身边的时候,我听见了她的无奈:“……毋归娘亲之路……”
      不会!我发誓不会走你的路。如若我不得上天眷顾,我也断不会如你,我也会一直走自己的路。柳如卿永远不会成为下一个柳青青。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姑娘请。”
      我随那少年进了包厢。
      “公子。”放下了百纳琴,我向那个坐在我对面铺了貂皮的桃木椅子上的人又福了福身子。
      “姑娘不必多礼。”很好听的声音。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只是觉得那声音透着男子汉的刚毅兼有睿智,定不似细声细气的戏子,也不似粗声粗气的白人。
      “谢公子。”
      我抬头看他,一个年约二十的男子,眉宇间透着不凡的英气,剑眉下的黑眸如犀利的鹰眼。一席如雪白衣,青灰的衣边,腰间佩着一块无瑕的盘蛟碧玉,右手的拇指上带着一枚绿扳指。
      如云的人。
      “公子想听什么?”
      我说话间,那公子已经摆手让他的少年随从退下了。
      “《菩萨蛮》吧。”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的如飘浮的闲云。
      “是——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集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幻想须断肠。”
      我自顾自地抚琴弹唱。这《菩萨蛮》我虽然是第一次唱却也听了不下百遍,它是近来京都盛行的曲子,来拜玥阁的客人跟风也点这曲子。
      “佳人如柳,声胜天籁。”一曲毕,他嘴角满意地微翘。
      “傲柳谢过公子。”我挪着婷婷莲步走到他面前,福福身子。
      “你真的不必如此拘礼,姑娘坐吧。——不知姑娘可否告知闺名?”
      我在他身边坐定,暗自打量着他。总觉他是人中龙凤,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柳氏如卿。”
      “呵。果是傲柳如卿,不畏寒雪、偏与梅争,柔中更韧。”他似乎也玩味地打量着我,我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去。
      “公子过奖了,傲柳不敢当。”心里有着小小的喜悦,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关注我右脸上的疤子。
      “不要以花名自称。”他似乎有点不悦,“为何要甘自堕入这是非之地。”
      “如卿自幼就生在长在这里,注定终生遇不到真心待我的良人。只是这青楼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是非之地,或许朝廷、深宫更担当得起。公子若是不喜这烟柳地,为何又要来呢?大可不踏步于此,也休要小瞧了这里的女子。她们过这如此也不是她们的错,不是被迫就是无奈,多半拜得那些人面狼皮的人所赐。”他触及了我心中的痛楚,一时忧愤竟似叫喊地说出了那些话。
      瞧不起就不要来这种“肮脏”的地方啊!虚伪!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那么激动,有些怔忡,久久才幽幽地说:“柳姑娘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姑娘与众不同,觉得姑娘真的不应该待在这种不适合你的地方。”
      我更是没有料到他是那样看我——与众不同。
      “像我这样只有相貌、身姿的女子还能呆在哪里?”不是反驳,只是自嘲罢了。
      “你真的这样认为?”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能跳出那样柔中带刚的舞蹈、能弹出那样坚韧不屈的曲调的女子会如此妄自菲薄?——你如真那么自认,何必又在脸上贴那东西?”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右脸。
      我全身一凛,无言以对,他的那双眼仿佛能看透我。我望着他那双深眸,心有从未有过的柔软。渐渐,渐渐地陷下去,不能自拔。
      “如卿能遇上公子真是三生有幸。”我又向他福了福身子,然后不等他回应就走出了包厢,对外宣布:“傲柳今日起十日内只陪这厢公子。”说罢,撕下了右脸上用蜡作成的伤疤。
      “那可不行,这么美的妞儿,得问问本大爷同不同意。”还未等楼下的人对我的真正容貌反应过来,大门口出现了一个彪形大汉,带着一帮虎背熊腰的汉子涌了进来。
      “公子,既然傲柳已然作了决定……”
      还未等娘亲说完,那大汉就一声令下“抢人”,楼上楼下便开了花。
      “卿儿,随湫娘回屋子里去。”娘亲令下,湫娘已经扯着我的手臂进了一间客房。
      外面喧闹如雷,我却听不到真切的声音,心里懵懵的。
      “又来这招——砸场子抢人。都快一二十年了,就不会换换新的。”湫娘抵着门咒骂道。虽不是大家闺秀,可湫娘平日里也是很文雅的,除了提及往事以外。
      “湫娘?”我有些不解。
      “是烟柳楼的老把……”“戏”字未出口,门板就被踹开了。湫娘被那鼓力推到了我身边来,惊呼一声便晕了过去。
      “小美人儿,跟爷儿走吧!”
      看来娘亲手下的打手都败了。他们的武功也不赖啊,可这才多会儿就让这帮“狗熊”上来了。
      “你要干什么?”我此时还能如此镇定,冰冷的声音连自己都吓到了。
      “哟哟哟哟,还是个‘冷美人’,爷儿喜欢。”他被揍成了熊猫眼的贼眸里放着色迷迷的光。
      不知道娘亲如何了?
      “你们把我娘亲怎么了?”
      “该死,那娘儿们不知道被哪个不要命的给带走了。”该死,那大汉一步一步地逼近我,仿佛要我活吃了。
      幸好,娘亲没事。
      “小美人儿……”
      呵,他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后面的汉子们就应声倒地。
      “该死!”他抡起腰间的大刀就像后面砍去,剩下的汉子们也冲向一个人。
      “公子小心啊!”我轻呼。
      他,竟然来救我了!
      公子足尖轻轻一掠,躲过了那群人,来到我身边抱起我要往窗外冲。
      “公子……湫娘她……”我躺在他的怀里,心里如小鹿乱撞。
      “放心,孜峂会……”他话未说完便吃痛地闷哼了一声。但闻有人叫道:“往哪儿跑?”一不留神,随着一阵血喷,他护着我的手臂被大汉的大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鲜血如注,红得骇人。
      “公子……”我泪光莹莹地唤到。仿佛伤的是他,而痛的是我。
      他垂首对我微微一笑,安慰一声:“无碍。”
      “公子快走!”是那个叫做“孜峂”的少年,他一边愤怒地挥舞着利剑,一边催促。
      “孜峂,别忘了带上……”
      我不竟倒抽凉气,又是一刀砍过了公子的后背——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打绕到了我们后面。公子的武功是极好的,只是抱着我便动作不大灵活了。他再武艺高超,却也要很小心地护着我,终究是抵不过群人共袭的。
      他何必如此呢?本无关他的事情啊!
      望着公子臂上的伤,我的心也仿佛在淌血。如果他现在走掉,我也不会说什么。
      “公子走吧,如卿谢过。”我挣扎着翻到地上,“你们不是要我吗?我随你们走就是了。”
      “你,老子是一定会带走的,而他们杀了老子的兄弟,老子也是不会放过的。”大汉挥刀向那个唤作“孜峂”的少年胡乱一气地砍去。
      “公子,孜峂公子,你们快走吧!”这不管你们的事情,何必为一个青楼女子舍命呢!
      “不会——”还未让我看清,公子挡在我前面又挨了一刀。他皱着眉头,似乎有些恼怒了,声音却是极冷的,“我不会丢下你的。”
      他冲向前去,不知从腰间的哪里抽出一把锋利的银剑。他的武功更是让人瞠目,只是轻轻一划,对手的血还未渗出就倒地了。我果然是他的累赘。
      在那个为首的大汉怪叫了一声也倒下后,这些大汉便一人也不剩了。
      “柳……”或许是受了伤又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公子还未叫出我的名字就瘫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我急急地唤他,顿时大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你千万不要有事啊!你若醒来,如卿死了愿意。
      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我哪是那“不畏寒雪、偏与梅争,柔中更韧”的傲柳啊,不过一枝稍劲的狂风就会吹得支离破碎的残柳罢了。
      “姑娘这里可有客房?我去请大夫来。”那孜峂倒是十分冷静,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我竟将公子扶到了我的闺房,却不料见娘亲在我的闺房里坐立不安。
      “娘亲……”我无力地唤着。
      “卿儿,你没事吧?”娘亲见我安好,似乎松了一大口气。
      “没事,只是公子……”娘亲帮我将公子扶到软床上。我忧郁地望了一眼床上面无血色的公子,极少落泪的我竟不自觉地哭了起来。
      “柳儿……柳儿……”公子如梦呓般唤着。
      是在——叫我么?
      “我去看看湫娘。”娘亲看了看公子,又看看我,眼神中仿佛洞悉了什么,有着掩饰不了的悲凉。她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无声地退了出去。
      一会儿,淳儿端着热水进来,我便为公子擦拭身上的伤口。心里有着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痛,仿佛要撕裂了一般。
      “公子,你不能有事啊!”
      我为公子擦着额上的虚汗,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不能动弹,“柳儿,柳儿……傲柳如卿……柳儿……”
      他——是在叫我。是在叫我!
      “公子,公子,如卿在这儿……”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溢了出来。
      能如此为我的人,难道不是我的良人么?
      “姑娘,大夫来了。”淳儿和孜峂领着一个大夫进来。大夫神色紧张,一刻不缓地为公子细细把起脉来。
      “孜峂公子,对不起。”我抹去了眼里的泪,对孜峂福下身子,道,“谢公子的救命之恩。——不知你家公子贵姓,如卿定会铭记与心。”
      “姑娘不必如此,只是仗义之为罢了。”孜峂忙扶起我,有些担忧地望望床上的公子,“我家公子虞……余峄,字司澈。”
      “王……王某为公子诊过脉了。公子身受重伤,脉象虚弱,但无内伤之大碍,须精心调养几日便可康复。”不知是否我眼花,这大夫的神情有些慌恐,对公子仿佛有一种早已熟识了恭敬。
      大夫开了药方,孜峂随他去抓药,我则寸步不离地守在余公子身旁照顾他。公子是为了救我才至如此,就算不为别他,我也应该感恩戴德地照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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