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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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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从没有见过母亲王夫人发这么大的火,而发火的对象竟是服侍了她十多年的金钏。他得意于平常和姑娘们玩笑,王夫人总是笑着抚摸他的头,轻声柔语道“我的儿,快坐在椅上歇着吧”。然而今天,王夫人训了金钏足有一个多时辰,不管她如何泪痕门面地低声乞求,还是逃不掉被赶出荣国府的命运。她一向温柔和顺,体贴入微,算是王夫人身前最体面的丫鬟,就是王熙凤顾念三分不敢轻易得罪,今天却要被赶出去。
在南院东厢房前,宝玉亲眼看见母亲大发雷霆地呼喊,叫她母亲白氏把她带回家去。一种窒息的郁闷憋在他的胸口,他悻悻地逃出来,抄手游廊两侧的蔷薇花也无心欣赏,垂头丧气地一心只想快点赶到潇湘馆和林妹妹说片时话。天空虽是阴阴的,风吹来却是阵阵的酷热,似夹杂着热言热语一阵阵地向他含沙射影;若不用扇子扇,那热烘烘的空气就如火焰一般,弥漫着焦灼的腥味和燃烧的噼啪声响,似是讥讽他内心的痛苦。他刚走到西南角门,众多婆子、小厮都忙着笑脸打千儿。宝玉心里不自在,径直走了过去,却被眼前窜出来的两个黑影唬了一跳。他们直接扑上来,一个抱住他的腰一个捉住他的双手,“我的爷,难怪今早喜鹊在树枝上叫呢,终于让我遇到你”。原来是清客相公詹光和单聘人,他们依偎着宝玉,仿佛能从他身上蹭到特殊的荣誉,口里虽然请安,但是却死死地拽着他。
“二爷上回说要送我们斗方,连小厮都得了好些的字帖、香囊、扇坠,这回好歹把手上的扇子送给我们吧”说着动手便抢,宝玉撑不住他们的纠缠,将扇子藏在袖子里,却从松花汗巾子下解了一把扇子丢给他们。詹光皱了皱鼻子,冷笑道“二爷的戏法可变得真好,您还是不要哄我们了。”宝玉道“怎么是哄?”。
“那把檀木川扇上可做了一首好诗呢,您就赏给我们吧”他们上下其手地搜索,弄得宝玉触痒不禁地咬牙怒道“你们在这么没有道理地胡闹,我可真要恼了”。宝玉断不会将黛玉扬州回来后送给的扇子转手送人,将扇子摊在他们面前,道“横竖是这把扇子,不要算了”。
詹光洋洋得意地接过扇子,仔细端详,微笑道“二爷,还是没把那柄扇子送给我们,我记得那上面有首诗《胭脂井》”。他沉吟一下道“一代佳人起陈宫,晨起鸡鸣夜三更。歌尽风月场中事,舞回三生石畔梦。石髓落红飞满城,胭脂添泪血飘零。纵使红颜命不长,更有风雨送余情。”
宝玉笑道“你倒是记得清楚”,匆忙走开想甩掉詹光和单聘人。说起这首诗,宝玉也不清楚黛玉为什么会写这么一首奇怪而普通的诗。她怀疑那不是她写的,但是笔迹却是她写的无疑,他也只好认为这是黛玉小时候的练笔作品。内容是讲述张丽华作为侍女在太子府伺候太子的爱妾,被太子宠幸生下孩子。在太子登基以后,以歌舞更赢得陈后主的疼爱,过着荣华富贵三千宠爱的生活,就如杨贵妃一般。在隋朝灭陈攻破建康城(今南京),她仍唱着著名的《玉树□□花》,直到士兵涌入宫中才狼狈地藏在景阳殿的胭脂井里,整个建康城血如落花、如胭脂泪满天飞。
正当宝玉手足无措之时,迎面走来彩云,她朝宝玉笑了笑。宝玉不断地朝她使眼色,但她却浑然置若罔闻,不解地问“宝玉,你眼睛被沙子迷了吗?你可少在我眼前弄鬼,我嘴上的香浸胭脂,你可吃不吃?”。
宝玉急得跺脚,单聘人和詹光都笑嘻嘻道“你们继续,当我们不存在”。
彩云得意地清清喉咙,恢复了严肃的神色道“老爷在梦坡斋等着你们要商量什么事呢”。他们松开了手,整理一下衣裳,恋恋不舍道“二爷,下回一定要送我们把扇子,二爷的诗是作的越来越好了”。
宝玉朗朗应道“一定!”,偷偷地溜了彩云一眼,笑道“好啊,你开我玩笑,我就想你嘴上胭脂”欺身抓向彩云的胳肢窝。彩云猫着腰后退,稀里哗啦地笑道“都十几岁了,再这样我可告诉太太了。走一个金钏不打紧,还要再添上我?”。
宝玉吓了一跳,想到刚才和金钏调笑的情景顿时如霜打蔫的树叶子,拉住她的手乞求道“姐姐,你可断不能告诉太太”。
彩云冷笑道“你拿什么谢我。太太整日说宝玉如今大了还和姑娘们闹,怕是要求老太太将你搬出怡红院。”
“搬出怡红院?”他痴痴地重复着,脸上覆了层严霜,一步三寸地向前走,竟似忘了要去何处,脸上一股黑沉的沉默,痴痴呆呆地念念有词,泪水在眼里打转。彩云觉得话说的有些重,挽住宝玉的胳膊推了一下“宝玉,我和你开玩笑的,你怎么认真起来。可是人家说的痴了,别人断不会相信的,你却信若神明。我为什么要告诉太太,难道也想被太太赶出去吗?”。
宝玉“嗨”地哭了出来,“你不要安慰我,我只是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瞬间,他为自己的境遇感到伤心,但立刻又涌上对金钏的心酸。三年五载之后,一个个都走了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寂寞空虚的冷意传遍全身,那时他便是化作了灰也没有人会默默地送别他。连性格温驯的金钏都要撵出去,那袭人、晴雯、麝月,她们不是也会有那么一天吗?
“你刚从太太房里出来,金钏现在怎么样了?”宝玉关切地注视着彩云。彩云格格地笑了起来,手舞足蹈道“还能怎么样?夹铺盖卷滚蛋呗”。
宝玉突然疑惑起来,金钏要走她怎么反而高兴起来。她们平常姐姐妹妹相互称呼,想不道还没过多久她就落井下石了。但瞬即便想起蔷薇硝的事情,分明是彩云偷了太太房里的蔷薇硝送给了赵姨娘的儿子贾环,但两人都互不承认,一时闹的沸反盈天,冤枉了好些人,中间勾连上柳五儿也因此而死。最后还是宝玉应下来是自己拿的,才遮掩了过去。
他独自走在沁芳亭上,亭子的巨大阴影落在水里,更衬托水面潋滟,天光徘徊。一汪碧水两岸栽着两丈高的柳树疏密正好,柳枝如羽毛一般柔柔的,秋毫可辨。枝干是黑瘦的,枝条是嫩绿的,在天蓝与水碧之间,就像画框装裱了一幅仇十洲的名画。水里漂浮着各色的鸳鸯和鸭子,在水面上硕大的荷盖之下追逐撵闹,呀呀地鸣叫。
水面上横着一只轻舟,乘舟可可以很快到达大观园各处,而大观园各处都在遮天的荷叶之后。然而与一片繁茂的景象相反的是角门东边放满了木材,垒得有一丈来高,绵延四五丈,断断续续有的地方放着木材,乱七八糟而杂乱无章。
令人惊奇的是,各处喂马的草料居然也堆积在这里,弄的那里一片枯黄和万紫千红的初夏极不相衬,但王熙凤在掌管荣国府时却认为极为合理:因为那个地方很少有人注意,根本不会有碍观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