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淳》晚啼

37、蕙贵妃（一）

　　时隔多年，再一次提及那个名字，心中不免还是掠过一阵阵锥心的痛。仪儿，这个在爱情里痴傻的女子，这个自诩为曼珠沙华的女子，我无数次在梦里望穿秋水，看见她凄美而决绝的笑，听她诉说她的心上人，眼神缱绻而温柔。
　　我忽然想起，临行前的那晚。日落西沉，天边未散去的一抹瑰红衬得院里桃花愈发云蒸霞蔚。仪儿定定地伫立在窗前，眸子黯淡无光。我忍不住走上前去，轻声问道：“你为他做了那么多，最后却被皇上所青睐，仪儿，你可曾后悔？”
　　她不语，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几乎以为得不到答复。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她侧头，眼中的冷厉渐渐淡了，氤氲出了温柔，“不悔，无怨。”她的声音掷地有声，我毫不怀疑她对胤禩早已相思入骨。
　　落英缤纷，桃花雨下，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知道以何种姿态来面对她。一则，她早已不是府中天真烂漫的小丫头，一入宫廷深似海，恐怕时光已经泯灭她原本模样；二则，对于入宫这件事，她对我恨之入骨，姐妹情分烟消云散，她既然邀我赴宴，必定没有好意。
　　这晚，我躺在榻上辗转难眠。正是人间六月的夜晚，星罗密布，一轮西月高挂于黛蓝色的天空。胤禩白天见我愁眉不展，为此忧心忡忡了好一会。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令我气愤的是，他居然已经不记得仪儿了。
　　我不由为她感到可悲。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不过又一个深陷红尘中的可怜人罢了，那些微不足道的恨意，我又干吗去上心呢？顺其自然吧。轻叹，阖眼，终于沉沉入梦。
　　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茗笙手忙脚乱地帮我梳妆，我也只是随意松松地绾起青丝，未施粉黛，斜叉银簪，垂银星弦月以衬之。一身薄纱绮罗裙，衬得整个人愈发素净。低调点，总是没错的。
　　我的本意是不想让胤禩去，但他居然说想康熙老头了，要去看看他老人家。虽然他编了这么个离奇的理由来保护我，可我心中还是无比感动。他知道我和仪儿之间定有种种过节，我虽未明说，敏锐如他又怎会察觉不到。
　　当我见到康熙时，久违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位睥睨天下的王者依旧英姿勃发，剑眉星目，眼神锐利逼人，帝王威仪彰显得淋漓尽致。他黄袍加身，端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含笑与我和胤禩寒暄，眉目间是慈爱的样子，我却不寒而栗。
　　就是这个男人，脚踩大清疆土，手握数万兵权，享尽荣华富贵，也过早体会过帝王的孤独与悲哀。多少人伺机而动，想取而代之，他日日奏折堆积，眉头不展。正是因为我了解，这个位子太高，太陡，太艰难，所以我不想卷入纷争，与雍正并肩。
　　我环顾四周，仪儿不在，皇子也没几个。旁边的嫔妃们窃窃私语，我竖起了耳朵，她们大抵是在说新晋的蕙贵妃目中无人，深得皇宠就张扬跋扈……之类。
　　胤禩与康熙交谈甚欢，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康熙说，“蕙贵妃来了，坐朕旁边吧。”
　　古琴涔涔，钟声叮铃，眼前的女子似乎脚腕系着铃铛走来，一路清脆。她身着蓝色的委地锦缎长裙，其洁若秋菊披霜，其静若松声空谷，身段袅袅婷婷，婉约静美。她似乎依然是从前那个笑语嫣然的少女，却又不是那个笑语嫣然的少女了。她的眼睛本是洒满了细碎的星子的，在晚上明亮动人，现在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虽是笑，笑意却无法抵达眼底，越发显得纤细。
　　我终于知道康熙为什么喜欢她了。他身边不缺乏女人，有的如空谷幽兰，娇艳盛开；有的如绝世牡丹，雍容华贵；有的如夏日荷花，茕茕孑立。可从未有哪一个女人是他无法掌控的，我相信谁都没有她会欲擒故纵，康熙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哪个男人看到那双本该明眸流转，却不知为何雾霭沉沉的眼睛时，不会心疼，不会怜惜？怕是迫不及待地想让它们恢复澄澈吧。
　　似是察觉我的目光，她略一偏头，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我一怔，脑海里浮现的是旧日仪儿与我嬉笑的场景，那笑与她说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夙愿时一样明亮飞扬。
　　我还未细细思索这笑容的含义，仪儿，不，现在应该叫蕙贵妃已经在康熙旁边坐下了。那本是皇后的位子，可因为尚未册封的缘故空着，康熙竟然就让蕙贵妃坐着了。如此明目的宠爱，在座的嫔妃只有暗自羡慕。
　　“今天是你的生辰，朕命了最好的歌女献舞，御膳房准备了最新鲜的吃食，爱妃只需享受即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康熙笑道。
　　蕙贵妃娇俏一笑，眸子水波潋滟。“皇上的心意，臣妾心领了。”说罢，端起酒杯正想小缀，呼吸忽然一促，很快恢复平静。显然，她看到了我身边的胤禩。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忍耐力，这种时候，她还能笑着朝我们尽酒示意。
　　“姐姐前月大婚，我这个做妹妹的在此再次恭喜了。”“妹妹也是出落得越发美丽，与皇上很是登对。”我正要举杯，胤禩却摇摇头，夺过了我的杯子，自己一饮而尽。
　　蕙贵妃眼中迅速掠过一抹锋芒。“姐姐和八爷的感情真是好的叫人羡慕……”
　　“是啊，胤禩早就闹着要娶淳儿为正室了，看这两个孩子也彼此倾慕，朕当然乐得做这一桩好事。”……
　　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康熙和蕙贵妃相依而坐，一个年近中年依旧英气逼人，一个娉婷袅娜，眼含笑意，如此佳人，硬生生地将所有的妃子都成了映衬。她在笑，唇畔生花，可她的内心真的有表面那么快乐吗？
　　“自古英雄爱美人，皇上也摆脱不了这句话。”胤禩小声说。“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麻雀变凤凰的典例，如今真的如她所愿了。你跟她到底有什么过节？”
　　我摇头。总不能跟他说，我们是为了抢你……额，这样显得胤禩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炙手可热。
　　“你既然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这女人得提防。”胤禩无奈。得了，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人家是对你有意啊对你有意！
　　有宫女端了一盘鱼肉到我和胤禩跟前来。“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玉脍丝莼。”康熙看了看我们面前那碟鱼肉，笑道。“这‘玉脍’指的就是隋炀帝誉为‘东南佳味’的‘金齑玉脍’。‘脍’是切成薄的鱼片；‘齑’就是切碎了的腌菜或酱菜，也引申为‘细碎’。‘金齑玉脍’就是以霜的后白色的鲈鱼为主料，拌以切细了的色泽金黄的花叶菜。‘丝莼’则是用莼花丝做成的莼羹，也是吴地名菜。朕本不精通烹饪，还是蕙贵妃同朕说的。”
　　蕙贵妃微笑。“臣妾也不过素日里喜爱罢了，囫囵吞枣地学过一点，应付皇上还是可以的。”
　　“你个促狭的小东西！”康熙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之情不言而喻。“胤禩，淳儿，你们来尝尝。”
　　胤禩用筷子夹了一点，慢慢品咂，似乎甚觉鲜美，看的我也食指大动，夹了一筷子。果然，那鱼肉滑腻鲜美，与葱花酱菜拌在一起，称上人间美味。
　　“姐姐，这鱼肉真的有那么好吃吗？你看你，嘴角都沾到了。”正吃得欢快，蕙贵妃打断了我。我摸了摸嘴角，有吗？偷偷撇一眼胤禩。希望他没看到。
　　不过……不对啊？她到底要做什么？把我叫来，就真的只是念及旧日情分吗？不——不可能——我永远忘不了她看我的眼神，深入骨髓的恨意，让我心中一片冰凉。可如今，她恰到好处的微笑，大方得体的关怀，全无其他嫔妃所说的张扬跋扈，让我感觉到一丝熟悉与温暖，随即涌上莫名的不安。她还爱他吗！？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仪儿，你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