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kiliyan

1、上

　　我是一名刺客，而且，我失忆了。

　　前尘往事我忘得一干二净，一年前我从密林中醒过来连视线都还没恢复，就徒手掐死了一个过路的樵夫。我不记得我叫什么，活了多少个年头，家住哪里，可还有什么亲人。却本能的知道如何快速的让一个人毙命，指尖的力度要用几成就能捏断人的脖子。看着那个无辜枉死的樵夫很久，我想，杀人大概是我唯一的技能。

　　从密林里出来，我用身上的银票换了一件衬手的兵器和一身轻便的衣服，开始接江湖上买卖人头的散单。三个月的时间，我的兵器因砍了太多颗人头豁了不少牙口。并非我嗜杀，只是…一旦闲下来，我便有些无所适从。我猜我以前的生活大抵跟现在差不多，对任何事物都没什么情感，我杀人只是为了能有些事情来做，而且这些事情的报酬还很可观。金钱，大概就是我唯一的喜好了，因为数钱的时候，我总是心情愉悦。

　　直到那晚我坐在租来的宅子的庭院里，看月亮，其实月亮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知道，我只是偶尔的想学一学那些闺阁里的小姐们附庸风雅。月亮的好处没看到却生生喂了一个时辰的蚊子，我顶着满身包准备放弃这种一点儿乐趣也没有的娱乐活动时，有个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那人摇着一把空白扇面的折扇，一步三晃的迈进庭院，对着我作揖：＂叨扰姑娘赏月的雅兴，望恕唐突。＂

　　＂说人话。＂我在家里没有随身带武器的习惯，这个人虽然一副书生打扮，可我的本能却告诉我这是个身手不弱的家伙。我一边打量他，一边考虑我徒手制服他的可能性有多少。

　　那人似是一愣，尴尬的笑了笑：＂在下笑书生，乃苍影所属的第八号刺客，之前听闻姑娘使得一手好剑，做事干脆不留余患。今日前来是想问问姑娘有没有兴趣加入苍影，条件嘛，好商量。＂

　　苍影我是听说过的，江湖上杀手刺客的聚集地，但凡有名有姓，能叫的出称号的好手都在那里。

　　＂好处、条件、酬劳。＂

　　笑书生眼睛一亮，撩起衣摆坐到我对面，合起扇子开始跟我讲：＂你看，做咱们这一行的刀光剑影的免不了受伤，你自己单干，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都得自己承担。要是一不小心落个终身残疾，这辈子的收入来源就断了。你来苍影，这些我们都可以承担，之前说的那些费用不算，要是你业绩好每个月还有额外的俸银。要是不幸的断胳膊断腿儿，苍影可以照顾你终老。而且出公差都有报销，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标准，就连逛窑子…＂他看了我一眼，说：＂哦，这个你不需要。不过我们对于女杀手跟女刺客每个月都有胭脂水粉派发。＂

　　我打断他：＂这个我也不需要，可以折成现银吗？＂

　　他嘴角抽了抽，说：＂这个…我可以给你跟上头申请。＂

　　我想了想：＂我自己单干惯了，向来受不得约束…＂

　　＂其实，苍影没什么约束咱的，就是给你的任务完成就行。跟你现在起比起来没差别，但是接的生意比起你从那些中间人手里的质量要好多，不过嘛，风险也是有的。＂他甩开扇子看了我一眼：＂酬劳虽说是□□的分成，可也比你现在三笔生意的总数还要多。＂

　　看在钱的份上，我成为苍影天字阁的第九名刺客。笑书生排在我的前面，按照他的说法，刺客比杀手高级多了。因为接的生意多是皇亲贵胄，名门旺氏或者江湖豪客。同理，杀人不成反被宰的例子也是很可观的。

　　靠杀人为生的人总要有个假名字，我原本就丢了姓名，因为排行九，我便叫做阿九，不过别人都称我为九姑娘。

　　入苍影后我杀的第一个人，是当朝太师的一个门生，我从不追究金主杀人的目的，但也大概的听说，是这个门生投了太师对立的一派，杀了他只为敲山震虎。

　　那天下着暴雨，滚滚雷声遮掩了门生一家三十几口的哀嚎，笑书生给我的兵器削铁如泥，杀尽门生一家人没耗费我多少气力。那门生在滂沱的大雨里面色惨白，指天怒骂，骂了些什么我听不懂，只等他骂完，才切断了他的脖子。血水四散开来，却沾不到我手中长剑一点一滴。

　　笑书生在长廊下躲着雨看完一整幕，对我说：＂阿九，看你杀人，我都胆寒。你没有感情，可作为一个刺客来说，这很好。你知道吗？天字阁里曾经也有一个女刺客，她也叫阿九。＂

　　＂后来呢？＂我问。

　　＂死了。＂笑书生望着长廊外的雨幕，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我没什么心思陪他追忆那个已经死了的阿九，转头回去，他突然说：＂阿九，刺客也好杀手也好，有什么也别有心，不然就活不长了。＂

　　＂知道。＂我握紧手里的剑，心？若我一直都是以杀人为生，这东西只怕早被一次次的鲜血里浸泡没了。

　　第一次生意我得了五百两的酬劳，而后我接的任务无论哪一笔，都要比那一次丰厚的多，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在夜里频频梦见那个雨夜，那晚那个门生凄惨绝然的脸。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个死去的跟我同名的阿九的关系，虽说一个杀人者，不该太迷信，但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不吉利。我试图给自己改一个听起来冷艳霸气的，比如无霜，比如羽翎，但我实在太忙，没来得及从无霜或者羽翎里挑选出一个，而阿九、九姑娘的名号已经在刺客杀手界彻底红了。

　　笑书生跟我说，原先的阿九也很有名，不过是以貌美闻名。而我，则是因为杀人的方式及数量，因为这个行业里，大部分的女人都靠一些外在条件跟辅助性药品来做任务。而我却完全靠手里的一把剑，实在罕见。他这话说的我不是很高兴，因为我觉得他变相的在说我丑，而我照镜子的时候感觉还是可以称得上眉清目秀四个字。

　　在苍影呆了十个月，工作量虽然比以前多了很多，可却实实在在的养肥了一圈，这主要是天字阁的伙食太好，而且不管我多晚回来，回到房里总是有现成的热菜。

　　这实在是很人性化的管理，尽管有被人窥视之嫌，但对我而言却无关紧要的很。

　　直到某天回来，桌上再没有及时的饭菜，只有笑书生提着一壶酒坐在我房里自斟自饮的不亦乐乎。我猜想，苍影对我的试用期结束了。果然，笑书生见我进门，晃了晃手里的扇子，招呼我一同饮酒，说道：＂往后，宵夜这项福利改为自助了，你若饿了，往厨房自取便可。＂

　　＂知道了。＂我把酒杯往旁边推了推，赶上清明，笑书生的酒里掺了雄黄，那味道我十分不喜。

　　＂还有。＂他饮尽一杯酒后，掏出一个信封对我道：＂这是新任务，上头说做完这一笔，你便可以离开苍影了。＂他所谓的离开并非脱离苍影，而是可以不必再被苍影监管，改为散养。苍影的住房一直紧张，能赶出去一个是一个，反正只要是苍影的人无论哪里总能被找得到。虽说是自愿，但…

　　我应道：＂知道了。＂

　　＂阿九，你就没有喜怒哀乐吗？＂笑书生拿扇子戳我的脸，怀疑我是不是戴了什么精致的人皮面具。我侧过头，不想搭理他。在这苍影里他是唯一一个闲着没事儿就跑来找我聊天的人，尽管大部分都是他说我不听。他倒是习惯了我的沉默，叹道：＂也好，喜怒哀乐由心生，你若都舍弃了，没什么不好。＂

　　我看他又似是要沉湎另一位阿九，便说：＂我要睡了，你自便。＂

　　事实再一次证明，当你习惯了什么的时候，要改变是极为难过的事情。夜里我饿的睡不着，只能爬去厨房找吃的。咬着鸡腿的时候，我想，我要改掉这个习惯。

　　新任务是追杀一个逃犯，这让我意外的发现这个行业里我一个非常要命的缺陷。

　　我不会追踪。

　　因为我不会追踪，所以难免走错，而一错便容易再错。

　　是以，当我第三次走岔了路回头的时候遇到一起拦路抢劫的，黄土道上驾车的车夫被豁开了肚子，尚有一口气未绝。我不爱管闲事，只是对于杀人这一行为，我总追求给对方一个痛快。尤其那车夫还试图将自己的脏器塞回肚子里，我看得十分不适，一时手快结束了他的痛苦。

　　想来这便是我的第二错。

　　第二错引发第三错，那劫道的二人被我的出现打乱了阵脚，而马车里那位不知哪家的小姐显然将我当作一颗救命稻草，飞扑了过来，我下意识的一闪，她便扑到了黄土道上，一张脸又惊恐又不解的看着我。

　　＂你是何人？！＂长相较为粗犷的一人拿着大刀指着我质问。

　　我最讨厌别人拿着兵器指着我。

　　于是…第三错便这样铸成了。

　　杀了那二人，算是一个节外生枝的插曲。我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若被那逃犯逃远了，再找寻无疑是大海捞针。

　　但是，显然这位小姐把我当成了救命恩人，我走一步她跟一步，我跑一步她也跑一步。毫不意外的，追了我几百米后，她又摔了一跤。我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别跟着我。＂

　　＂你别走！＂她喊着，又爬起来跑过来拉住我的胳膊，眼里明明含着泪光，却神情倔强：＂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

　　像是怕我跑了，她双手攥着我的胳膊死紧，我问她：＂跟着我做什么？＂

　　＂报答你！＂
　　＂不需要。＂
　　＂需要！＂
　　＂我说不需要。＂
　　＂我说需要。＂
　　＂……＂

　　我原先以为笑书生已经算是一个顶顶难缠的人了，今日方才明白，同这位小姐比起来，笑书生不算什么。

　　不想废话，她若有本事跟，便跟好了。我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几乎毫不费力，对于难缠的人我一向避之不及。可我还没等迈出两步，她便哭了起来。说来，我见过不少在我剑下苦苦哀求的人，尤其是女人，却从未见过…她这样的。

　　她趴在地上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用力拍着地面控诉：＂你不能不管我！你救了我，又弃我于不顾，等同杀我！我一个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从未走过这么多路！这里荒郊野岭，且不说会不会再遇上悍匪，就是一般的毒蛇猛兽我也难逃一死！想我才活了一十七载，芳华正茂，便要枉死于此，就算是做鬼我也必然缠着你！＂

　　我看着她和了眼泪尘土的一张脸，头发也因为之前的追逐散了发髻，怎么也看不出她所谓的芳华正茂。

　　＂你…你带不带着我？＂她见我停了下来，不在咒骂。抽着气，惨兮兮的看我。

　　＂你若要跟…便跟着吧。＂我叹气，她实在是吵得人头疼。

　　我本就失了先机，又被迫携带了这么一个拖油瓶，一路上走走停停，竟没能走到不过百里的镇子上。只能在路边将就一夜，点着火堆的时候，我才想起她原先的那辆马车，被她闹的一时忘了，不然也不至于露宿荒野。她倒好，靠着火堆，睡得自在。

　　天亮之前，我本打算趁她醒来之前一走了之，毕竟城镇已不远，她走上个把时辰便能再雇一辆马车前往她原本要去的地方。我本无心救她，也不想再与她继续纠缠下去。我本就以杀人为生，她不晓得才天真的想要报答我。

　　只是我临走前又多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我顿时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

　　一条两指粗细的青蛇不知道何时爬上她的腰间，我若救她，便又难以脱身。我若不救她，她必死无疑。我想起昨日的黄土道上她那一番哭嚎，真是没见过诅咒自己这么灵验的。既然救了一次，也不差第二次了，尽管，我隐隐的感觉未来我可能还要救她不止三四五次。

　　青蛇咬上她的脖子前，被我捏住七寸，甩到树上，变成软绵绵的一条死尸。

　　＂你醒了？＂她恰到好处的睁开眼，没被毒蛇吓着，也没被我吓着。

　　＂嗯。＂我无奈叹气，这一天一夜，比我这一年来叹的气还要多。

　　重新上路，我已经全然找不到那逃犯的踪迹了。好在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有苍影的人，无条件提供给出任务的刺客和杀手所需的一切帮助。我把这位大小姐安置到客栈，又将佩剑盘缠全都抵押给她才得以脱身去苍影的据点，请他们帮我追查那名逃犯的下落。

　　也就半日的时间，就有消息回来，说是往西边的城镇去了。以快马相追，日落前便能赶到。苍影的人给我备了马，还很贴心的附赠了一张简洁明了的地图。

　　我完全可以从据点里再找一把剑，取了盘缠上路。可偏偏，我还是牵着马折回了客栈，她正抱着我的剑坐在床上抽抽嗒嗒的抹眼泪，见我回来一张脸皱成包子，哀怨地：＂我以为你又抛下我了。＂

　　没由来的，我想起她说她自己芳华正茂这回事儿了。

　　明明，哭起来难看的要命。

　　＂我有要事在身，你跟着我确实不便。不若就在镇子上住上一天，明日租辆马车回家去吧。＂我鲜少跟人耐着性子讲话，尤其明明知道对方不会听话。

　　果然，她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抹了脸上的泪痕，道：＂我还没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说什么我也不会走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耽误你的要事，我可以很听话，你别抛下我…＂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原本就哭得红肿的武官又要皱到一起。

　　我皱眉：＂罢了，那就上路吧。＂

　　从客栈里买了些干粮，一匹马驼着两个人，往西边的镇子赶去。

　　尽管有地图在手，可叹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站在交叉的路口再一次的犯了难。

　　＂你给我看看。＂她从背后探出头，从我手里拿过地图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岔口，指着其中一条说：＂这边。＂

　　我狐疑的看了她一眼，道：＂确定？＂

　　她十分肯定的点头。

　　然后，我就按照她所说的方向扬鞭追去。

　　结果…我就在她指的那条路上越追越远。

　　我从未信过任何人，却生平第一次的信错了人。

　　再一次的，露宿荒野。

　　等我找对路，赶到城镇已经是两日后的事了。没办法我又去了苍影的据点，被告知那逃犯还在城镇里，正躲在本地一位将军的府邸。上头的意思事只杀逃犯即可，不要惊动将军府里的人。

　　苍影据点的负责人好奇的问我：＂九姑娘一向严谨，此次怎么三番五次的失手？还被他躲去将军府，这一来倒是麻烦了许多。＂

　　我能说什么，难道说我被一个拖油瓶缠上了么？只好道：＂我不大能辨识方向。＂

　　那负责人一脸想笑不敢笑的表情，对我道：＂九姑娘若需要咱们帮衬，尽管开口。＂

　　我抱了抱拳：＂将军府的地形图，多谢了。＂

　　回去客栈，说不给我添麻烦却又一直在添麻烦的大小姐摆好碗筷正等着我吃饭，尽管指错路这件事，她对着我整整道了两天的歉，但我依然不想理她。并非还在生气，只是我不太能接受对一个相处了不过两日的人突然萌发的信任，这个感觉很不好。如同笑书生所言，作为一个杀人者，不该有喜怒哀乐的情绪，更不能对任何人产生信任。

　　＂救命恩人…你别生气了，行吗？＂她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鸡，见我还是不肯搭理她，又要抽抽嗒嗒起来。不过四日而已，她便哭足了四日，哭得鼻子红眼睛肿。

　　我头疼，只好道：＂莫要再哭了，吃饭。＂

　　她倒是收放自如，鼻子一吸，闪闪的泪花就不见了，直让人怀疑前些日子那些眼泪的真实性。

　　好在，能安安静静正正经经的吃上一顿饭了。

　　我刚把那块鸡肉填进嘴里，就听见她问。

　　＂恩人恩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
　　＂恩人恩人，我叫玫桃，你可以唤我阿桃，我娘就总这么唤我。＂
　　＂……＂
　　＂恩人恩人，我们接下来还要赶路吗？不然我们顾一辆马车吧？有车夫就不怕找错路了。＂
　　＂……＂

　　我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往她嘴里弹一颗迷药。然后我发现我不需要犹豫，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过那种东西。

　　整整一顿饭，她的嘴没有停下来过，令人惊异的是她可以在保持喋喋不休的同时连吃两碗饭。无论是聒噪的程度还是饭量都令我对现今的闺阁小姐们有了全新认识。

　　小二将碗盘收拾走后，我想要安静的看一会儿将军府的地形图，但玫桃的嘴完全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她在跟我讲她从小到大的历史，才讲到三岁，若任由她讲到十七岁，只怕是一整晚都不能消停。

　　我指着床对她道：＂我要做事，你去睡觉。＂

　　＂恩人恩人，我可以陪着你啊！你要喝茶吗？我给你泡！＂玫桃转着圈就要去泡茶。

　　我扶额：＂阿桃，你安静一会儿就行。＂

　　她眨着眼，问：＂那恩人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去睡。＂

　　我说：＂我没有名字，一年前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她怔了怔，应该是没想到我竟会有这样的一番遭遇，一时竟接不上话。我便又道：＂这一年，旁人都唤我九姑娘。＂

　　她突然莞尔：＂那以后我便叫你阿九好了！＂

　　说完，她便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蒙了个严实，不再多言一句。而我却看着明晃晃的烛火出神，除了笑书生，玫桃是第二个唤我阿九的人。

　　一只飞虫绕着烛火转了几圈之后一头扎了进去，劈里啪啦的烧灼声将我拉回地形图。对于没什么特点的荒郊野岭我虽分辨不太清东南西北，但深宅大院这样的地方去对我却没什么难度。等到夜深，我才提了剑换了衣服，往将军府去。

　　许是知道会有人来取逃犯的性命，将军府内外都把守着重兵，层层火把把黑夜照的如同白昼。将军府占地不小，我沿着房顶一间一间的翻过去，总算是找到些端倪。也是这位将军太过紧张，巴掌大的院子，里外设了明岗暗哨十好几人。不能惊动将军府的人这着实是有些棘手，我趴在另一边的房顶上等待时机。

　　等到我眼皮打颤，总算等到那院子的一角的两个暗哨靠着门柱打起瞌睡。而此时，天将要亮，我若不抓紧时间，今夜便白费了。是以，提气，翻越，小心地落到逃犯所在的屋顶上。从二楼的窗户翻进去，那逃犯怀里抱着匕首睡得毫不安稳。

　　手起刀落，两千两的银子落入囊中。

　　提着人头从将军府出来，天已露白。我先去了苍影的据点将人头交了，才回去客栈。玫桃还在睡着，这几日连我都觉得折腾的疲乏，更何况她这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小姐。跟店小二要了热水，泡在热水里迷迷糊糊的竟睡了过去。

　　我又梦见那个雨夜，梦里我手中的长剑泛着莹莹白光，雨水打在剑身上，被溅的四处飞散。与以往不太一样的是梦里没有别人，也没有门生死前的脸。就只有下不完的雨，只有沙沙的雨声。湿冷从皮肤里钻进来，令人不适，令人不得不从梦境里醒过来。

　　洗澡水凉透了，这大概就是我不适的原因。

　　玫桃没在床上，这倒是令我意外，我原以为她那粘人的性子断不会离开我半步。除却意外之外，我还有些气闷，之前口口声声的叫我恩人却又撂下我待在冷水盆里好睡。才要起来，玫桃提着一桶热水吃力的推门进来，见我醒了立刻堆起笑容，道：＂我瞧水凉了，给你打水来着，没想到你就醒了。＂

　　＂将我叫醒便是。＂我冷透了，热水一倒进来暖意源源不断的涌入体内。

　　她趴到澡盆边儿，道：＂水都凉透了，怎么着也该重新泡暖了再出来。＂

　　我重新闭起眼睛，方才梦境里带来的不适还没消散干净。听见玫桃试探性问我：＂阿九，你昨晚去做什么呢？＂

　　我闭着眼答道：＂事情。＂

　　显然这种敷衍的答案并不能让玫桃罢休，她默了一默，继续试探：＂阿九，你的剑鞘上有血。你可是去杀人了？＂

　　我还是闭着眼答道：＂是的。＂

　　她再默了一默，问道：＂阿九，那你是杀手吗？＂

　　我睁开眼睛，看着她：＂刺客。＂

　　我原以为，像她这样的小姐会吓得滩在地上，或者起码也该落荒而逃。可我忘了，她原就与一般的小姐不同，听见刺客两个字眼底竟迸出光彩，兴致勃勃的拉着我的手臂问道：＂此刻是什么？跟杀手有何不同？＂

　　这次换作是我默了，想了半晌，我也说不上刺客跟杀手究竟有何不同，两者皆是杀人为生，杀手多为群出，而刺客如我都是独行，若非要说个不同，那只能说：＂刺客要高级一些。＂

　　玫桃的兴致更浓了：＂如何高级？＂

　　我怎么忘了她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脱力的揉着额角，道：＂好吧，其实我是杀手。＂

　　＂我就说嘛！阿九你看起来就跟一般人不一样，有一种特别神秘的气质，又沉默寡言不喜言笑。抛却不认路的这一点，横看竖看，都是书里写的杀手。＂她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我被她吵得头疼，从澡盆里出来穿衣服。却听见她一声惊呼，转过头，就看见她捂着嘴，喃喃：＂阿九你的背上好多伤……＂

　　这一年来我甚少受伤，玫桃所说的那些伤，应该是过去留下的。怎么留的，为什么留的，记不得我也没去在意过，没想到还是吓着她了。

　　我不甚平静的看着她：＂过去留下的，我倒都忘了。＂

　　她乖巧的走过来给我系衣裳的带子，问我：＂阿九为什么要做杀手呢？＂

　　我说：＂因为我只会杀人。＂

　　她沉默半晌：＂阿九的武功那么好，可以给人当保镖护卫什么的啊。＂

　　我看着她一双手翻来覆去的折腾着我的衣带，说：＂系错了。＂

　　＂啊？＂

　　玫桃大概是觉得天下所有会武功的人都一样，可我说我只会杀人并非骗她。我在把剑的那一瞬间，本能的就会想要取人性命。保镖护卫，这样救人的活计，我只怕连一招半式都使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是天生如此，还是后期被人培养成这样。

　　总之，我只会杀人，用最快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