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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   这个故事从头讲太漫长,所以不妨半截说起。乐无异小公子跟他哥哥都是21世纪随地可见的年轻人,只要没人看着,日子就永远过得随随便便。自从离开了娘亲和老爹,这个特质逐渐变本加厉。乐无异从迈阿密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回来,又困又乏,澡也懒得洗,给安尼瓦尔打了个电话报完平安,立刻脱掉衣服倒头就睡。等他一口气醒来,在刺眼的晨曦中迷惑地睁开眼,发现已经过去了足有18个小时。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醒得这么清楚又混沌过。
      刚才无异做了梦,梦见在一座古城里费劲地乱跑,要去找一个和一个戴面具的人相遇的街角,但这梦境他转瞬便遗忘,只是不知道是因此还是因血液循环不畅的身体,现在全身酸痛,提不起精神。无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踱到阳台上去,碰了碰馋鸡的大鸟笼子。“喂,馋鸡,俩月没见你想死我了吧?”他问,一下一下轻敲着上面自动供水和食物的装置。鸟笼子有山有水有水车,是他还在当学生时候的得意之作之一。
      7层楼下面,小区的绿树簇拥着,树冠上停满麻雀。馋鸡傲娇地“唧”了一声,旋即低头对付它的早饭,浅蓝色的眼睛一点不肯继续对一年四季不着家的主人示好。“哎呀,这次去的地方太危险了,又热,怎么想都没法带你过去嘛。而且现在海关很粗暴的,就算他们让你过,把你扔在行李舱里你会冻死啊。”
      馋鸡决意不接受他的解释,扭过头去表示它对肉的兴趣远大于活人。无异吊儿郎当地安慰完,从隔壁阳台上传来一阵钻头的声音,笃笃笃甚是吵。被惊吓的馋鸡“唧!!!”地炸起了毛,扑闪着翅膀躲到笼子的另一端。无异咂了两下嘴,“没听说隔壁有人住?馋鸡,你别怕,我这就过去看看。”
      他就着水洗了把脸,把睡炸了的头发拢到后面去,多日未修的刘海还是挡着眼睛。无异穿着拖鞋拉开大门,热浪从楼道涌进来,心里抱怨着国内比迈阿密还热,打了个哈欠,往隔壁看了眼。隔壁门并未关上。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半张脸藏在门里面看不见模样,但颇少见的长发束在背后,白衬衫上半部分粘着背,透出汗水。无异认识一个梳长发的男人,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一愣。那人听见这边响动,向后倾斜转过头来。“抱歉,我应该早日登门拜访,最近刚刚搬过来,房子内有几处地方需要改动……”
      他解释着半截语速也渐渐慢下来,笔直的眉下面,稍细的眼透出迷惑。无异率先反应过来,愧于自己穿得破衣拉撒,形容不整,还在此刻张大了嘴:“谢、谢谢谢谢教授!”
      恍然把记忆的区块籍此衔接上了,谢衣也露出“果然是你”的表情。“原来你住在这里,无异,真是太巧了。”
      “是、是啊。”
      谢衣转身跟工头交代了几句,然后掩上房门冲这边走过来。“清姣姐果真唬我,怎可能随便大街上找个房子就大大方方送我住。这是令尊的产业?”
      无异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先磕磕巴巴地点头。几年前他尚在读书的时候,谢衣刚刚被院长一力拔擢,以国内历史上最年轻的身份升上正教授。他听说过他小小年纪拿下了历史和人工智能两个毫不沾边的双学位的威名,并且因为谢衣长得帅,尽管说话总是像个老头子,但找他蹭吃蹭喝蹭课上蹭论文的女学生络绎不绝。无异一个自由散仙自然不曾凑过这个热闹,他不愿意把选课这种赌博一样的事花在一个男人身上,所以在学校与谢衣相处寥寥。
      但生活中就偶有例外。娘亲是谢衣的师姐,当年谢衣的毕业论文是她带着写的,虽然东西都由谢衣一个人做。娘亲总是鼓励无异与谢衣多往来,以后拿推荐信和攀关系,有个好前途。所以,他们相互私交还算熟。只可惜那时候无异已经被安尼瓦尔带坏,一门心思投入到他们热衷的探险事业中去。
      一晃几年经过,此时面对面,立场已各自改换了方向。唯一没变的,是谢衣照旧一身平实学者的模样,面容仍有往日威压感,与从前毫无二致。相信他在学校身边缠绕花草的光景也越发繁盛,无异一乐。“娘亲太坏了,都不告诉我一声。教授你进来坐,我这两个月挖宝回来睡一觉刚醒,你等我洗个澡,晚上说什么也得请你吃饭。”
      “无妨,清姣姐也从没告诉我,一定是想看我们两个人闹笑话。”谢衣说。
      回到空调的庇护里,燥热的皮肤逐渐镇定下来。馋鸡看见有生人进门,一改之前的冷淡态度,趴在笼子边上唧唧唧唧地讨好客人。无异心说真是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哦不,白眼鸡。“你这只小鸟颇有趣。”谢衣果真被吸引过去,伸出两根手指逗着它,眼睛停在笼子齿轮啮合轴承转动的光景上,“笼子也是。”
      无异衣服脱着半截回过头来,“教授也研究这个?”
      “也算不得什么研究,和AI略有沾边,年轻的时候做过几架装置,现在有时候也打发时间。不过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是吗?真的啊?”无异从没听他说过这个,故而吓了一跳,但一旦接受这个设定,仿佛又转惊为喜。好在他年轻,接受变化总是比谁都快。“难怪娘亲喜欢你,太好了,以后什么时候你有空,我一定要过去请教。”
      “好啊。”谢衣答应。隔壁此时又响起了钻头声。馋鸡怯怯地叫了两嗓子。无异在洗脸池前面远远听见谢衣温言安慰,于是一个不小心,对着镜子笑了笑。他最终决定收敛一下表情。
      水淹没了他的脸。
      擦着头发出来,因为谢衣总是穿得一本正经,无异也从衣柜里挑了两件规规矩矩的穿上,看上去人模人样。谢衣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鼻梁上跳着半圈清早阳光,眼前是无异随手买回来,扔在茶几上的国家地理。听见脚步声,他从群山中抬起头,半张脸被铜版纸的反光染上颜色。无异愣了一下。“你对这些有兴趣?”他问。“还好。”谢衣指了指当中的一页,“我只是最近听小道消息说巫山水底似乎有遗迹在上浮……”
      “对,没错。”乐无异惊讶地点点头,“现在还没什么人知道,那就是我们下个月的目的地。”
      “下个月?”谢衣颇有兴趣地想了想,“暑假三峡旅游旺季,没关系吗?”
      “当然在未开发区,而且,就是手忙脚乱的才好往里混。”无异解释着,一边扣着衣服扣子,一边确认馋鸡已经睡着了。“早饭想吃什么?要出去吗?教授你吃荤还是吃素?”
      他一口气问了三个差不多的问题,谢衣无奈地摇摇头。“你刚从外面回来,应该很想念家乡菜吧?”
      “是啊,但是附近的地方都不太靠谱,还不如我自己做咧。”
      “我听清姣姐说过,你做菜的手艺家里的厨子都自愧不如。”
      “雕虫小技啦。”无异比划了一下,头顶上冒出小星星,“要是不嫌弃,中午我下厨也可以啊。就是刚回来,家里没什么吃的,一会我去买。”
      “不用休息吗?”
      “刚睡了快一整天了。”无异颇爽朗地说。
      转念又一想,“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然后去超市?”他一时兴起,忽然对着谢衣发出邀约。
      谢衣把杂志松松握在手里,眼中映着半扇窗外早霞。有些意料之外的表情,然而最终点点头,“好。”他说。

      这是很奇异的景色。当与谢衣面对面膝盖差点撞上膝盖,在楼底下小馆子吃早餐馄饨的时候无异这么想。
      在从小到大次数不多也不少的会面中,谢衣从来都是个美男子,看上去举手投足一股在书卷中泡大的古人遗风,即便是男人无异也认同这一点。但此次他搬家到隔壁,与其说是风采不减当年,倒不如说是头一次隔过娘亲也隔过师生身份与这个人私下打交道,让无异有点轻微的眩晕。
      无异猜他讨厌吵闹,因此特地等上班高峰期过去了才下来开始一天的计划。虽然清净在这座城市里是不容易做到的事,然而小区地价比较高,住的不是白天去使馆的洋人就是去写字楼的金领。跟这些人做邻居不太爽快,但也生生隔出一方常人难近的空间。这一半归功于人称定国公的乐绍成善于选址、物业公司训练有素,另一半归功于乐无异着实是个在生活上没吃过苦的官二代。
      他谈不上为此自豪与否。无异喜欢探险也喜欢研究机械,他的家庭给他这样的条件,对老爹心存感激也就够了。
      谢衣食量极小,一小碗馄饨吃完向后靠着看起手中的书。无异一边对付第二大碗,一边瞄了一眼谢衣指尖盖着一小块的标题,大约是叫厚黑学演史,著者Eye,封面设计很畅销书,不像是谢衣会捧在手里读的东西。但谢衣时不时忍不住笑出声,令无异不好奇也难。“什么书?”他问。
      “一个友人写来赚外快的。”谢衣答,“寄来样书非要我谈感想。”
      “好看吗?”
      “当真有趣。你也可以试试。”
      “那等你看完借我。”
      谢衣说好。无异抬起头来,展开餐巾纸抹抹嘴唇上的油。一边招呼服务员过来结帐。谢衣说应该长辈付,无异说你就当跟你吃饭的是我娘亲,你说该谁付。最终无异手快刷了卡。
      去买食材的路上,他跟在谢衣身边。谢衣的黑发垂在脸颊两侧,奇异的眩晕感对无异来说少许挥之不去。他想起那个被他忘记的梦,说他要在一个离家出走的街角,与一个带着面具的人相遇。转过这个街角,地下超市的玻璃入口便呈现出来,设计成猎奇的金字塔的模样,无异和谢衣并肩走上下行电梯。进入玻璃房子,外面的天空越加沉闷。
      “原来超市离得这么近。”谢衣感叹。
      “前面还有家健身俱乐部,是老爹的朋友开的连锁店,游泳池是标准长池,还蛮不错的。虽然我觉得教授你大概不会去啦。”
      “哦?我看上去不像会去的人?”
      “看上去啦。”无异挠挠头,“你是室外派吗?”
      “谁知道呢。”谢衣居然笑了笑。
      无异知道谢衣强得不像话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精简地讲了讲附近的交通商店还有外卖,他的职业就是如此,在外漂泊或在家悠闲。谢衣也差不多,从前不知为何上面的院长和领导们对他很好,他没有工作意义上的科研压力,不用满足论文指标,只需埋头在自己的研究中,除了上课不去学校也常有。无异猜想这情况到今天没有变化。
      他挑选食材时相当开心。谢衣虽然博古通今,却对吃的没什么讲究,听着无异白活什么鱼新鲜被唬得可以。但无异察觉今天姑娘们都一下一下往自己这边看,他当然知道是谢衣的功劳,即便享受一下这景象亦无不可。
      刚打扫完的地面有些滑,一个小女孩踩在水渍上直接摔趴在了冷柜前面,无异吓了一跳。谢衣反应比他快地两步过去,蹲下身体把小女孩扶起。那小孩愣是忍着在眼眶子里打转的眼泪没哭,仅仅直勾勾地盯着谢衣看。她母亲笃笃笃地跑过来。“没事了,回妈妈那去。”谢衣安慰着,母亲接过孩子的手,一再低头向他道谢。
      他拍拍手站起身掸掸长裤,像没事人似的走回到无异身边来。谢衣走路似有微风,束在背后的头发常常飘离他的背。“你是不是早习惯了啊?”无异问。
      “习惯什么?”
      “别人盯着你看?”
      谢衣耸耸肩,“他们没恶意。”
      “不愧是谢大师……”无异顺手扔了袋速冻水饺进手推车。
      “你也吃速冻?”
      “有时候也懒得做啊。……唔,中午是鱼,晚上弄半只鸭子好了。你不会真吃素吧?”
      谢衣笑笑,“我不是和尚。晚上也蹭你,没关系么?”
      “当然。”无异兴致满满地说,“本来在家就是我一个人住,怪没意思的。教授你房子既然要改,一时半会也没法开伙吧?”
      “是有这个问题。”谢衣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无异一擦鼻尖,摆摆手。
      结帐出来,远游甫归,什么都缺。一贪心买多,总共装了三个大口袋。谢衣过来替无异拿一个,无异执意把最轻的那个给他,谢衣最终也不好跟他太客气。进家门时日正当午,谢衣回隔壁看眼施工进度,无异把东西一样一样往冰箱里塞,一种轻快的疲倦蔓延在他的四肢。馋鸡闻见肉香,唧唧喳喳地一点都不安分。无异想它确实是吃了俩月设备里自动供应的同样东西,怪可怜的,一心软拆了两块牛蹄筋给它。馋鸡心满意足地拖长了声音。
      然后它又欢快地冲无异背后叫起来。无异回过头,换了便装的谢衣走进门,白T恤贴在身上,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薄薄肌肉。“要帮忙么?”谢衣问。“不用不用,坐着等着就好。”无异一脸志得意满。
      “那我不客气了。”谢衣走近鸟笼,跟馋鸡瞎逗了起来。
      “你可以把它放出来呆会,它还挺乖的。”无异在厨房里说。
      “他叫什么名字?”
      “馋鸡。因为它很嘴馋,又能吃,天天就知道吃肉。”
      “好孩子。馋鸡,来。”
      听到馋鸡的名字,谢衣似乎是笑了笑,打开笼门。无异处理着鱼肚子,听见客厅馋鸡扑闪着翅膀,一蹬木杆,鸟笼吱呀吱呀地晃。
      谢衣来到厨房时,馋鸡就停在他肩膀上,一脸颇幸福的白眼狼的表情。“那个鸟笼子里自动供水的部件似乎有点缺陷,万一馋鸡把盘子碰翻了,它永远检测不到满水,一直开着水龙头岂不浪费?”
      无异正在去骨,听完手一抖,鱼刺差点掉在地上。“没错!所以我只能尽可能保证饮水区的牢固……但也怕哪天我不在的时候有万一,那水费可就惨了。有什么解决方法么?”
      谢衣若有所思地站了会。“我去画画看。”他最后说。
      在客厅不时传来的、纸笔的沙沙声中,片起鱼片的无异总是觉得这光景打哪见过,虽然总也说不上来,就好像同样的事情曾在遥远的过去发生过无数多次,但那过去毕竟太过遥远,绝不是以自己的短短人生所能窥视。不合理,也矛盾,但是存在。恍惚中汤头熬好了,他把鱼片下锅煎了煎。主菜装盘上桌时,茶几上的橡皮屑已经整理成一小撮,图纸上,铅笔痕迹和标注整齐排列。无异吓了一跳。
      馋鸡闻见鱼味,一头扎过来就要吃。被无异弹了脑门,委委屈屈躲回了谢衣肩上。谢衣专注过头,未曾被这动静惊扰。
      无异走近前去看了一会。这是实实在在的图谱,比他自己瞎画着玩的严谨多了。他知道谢衣说的“打发时间”绝对和一般人说的打发时间不是一个概念,但如此水准还是让他震惊。而仔细看,风格似乎非常眼熟,像是自己过去常买的杂志上某期专访刊登过的例图。因为与一般机械制图不同,设计思路太过鲜明,他当时一眼就记住了。不仅如此,那个作者作风果断精确,自己刚入门的时候不懂得独创,几乎全是从他那里仿制和偷学。
      无异“啊”第一声突然惊叫出来,“教授你——你是初七大师?!”
      馋鸡被他的声音吓到,“唧!!”愤怒地飞了起来。
      谢衣终于迷惑地从制图中抬起头来。理解了无异说的是什么之后,旋即平静地“嗯”了一声,“要是你说我几年以前在论坛上泡着玩的笔名……是初七没错。”
      “你——”
      无异敲敲自己的脑门,让自己保持冷静。“师、师父——啊不。”他语无伦次了一会,“我、我是看着您发表的图谱才开始研究的啊。您就是我当年的男神!——哦不好像用词错了……总之——我要是早知道您就是初七大师!我上学的时候就好好跟您、哎……我也啥都做不了。”
      馋鸡嘲笑地看着他。
      “……”
      他和谢衣互相瞪了一会,像在彼此确认状况。
      谢衣恍然点点头。“难怪我觉得这鸟笼连接轴承的磨制方式很对胃口……清姣姐怎么没告诉我你喜欢这个,她平时也玩啊。”
      “娘、娘亲也玩?”
      “她没说过……?”
      “没有。”无异张口结舌,“我也没告诉她,以为是自己偷着玩。我叛逆期比较长……”
      谢衣一笑,“她可是个高手。”
      无异吞了口口水下去,在脑中整合信息。充满发现的一天。
      “这次回来老被吓到,我不知道的事居然有这么多。但我还是崇拜您……您收徒弟么?”
      “说收徒也……太夸张了?我只是一心想要做出有趣有用的装置。如果我的东西对你有帮助,你尽可拿去参考就是。”
      无异不知道自己的双眼放出光来。

      晚上,谢衣给瞳发短信。“猜我的新邻居是谁?居然是乐小公子。”
      “就是之前你说的那个?”瞳回复。
      “没错。”
      谢衣放下手机。今晚是满月。盯着月亮他眼前的地面变成了海与码头,一个身影坐在那里,白褂蓝袖,金丝滚边,手臂上停着一只木做的小鸟。他在对小鸟说话。
      白月高悬,海面无限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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