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十六）寒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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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寒鸦
从前的我，对于“因果报应”的说法，一向是一笑置之，而今，却有点相信了。
想甘兴霸从戎以来，历经大小数百战，一张弓，夺人性命无数。而今，当我与自己的兵马走散，听闻利矢凌厉地撕裂背后的江风时，沉重的躯体，竟然来不及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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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身体在马背上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脑中炸开震天动地的一声响。
我吃力地撑起身。
一片一片，碎裂一样的疼痛，从头迅速蔓延到全身，似乎被饥渴的猛兽疯狂地噬咬；烫热的暗红色，似乎被这狂暴的激痛无情地驱赶出来一般，沿着颈项迅速地滑落下来，在沙地上绽开，一点，又一点。
视线突然变得很窄，狭狭的一线光里，立着一支军队，人人披发赤足，手持□□长枪，搪牌刀斧；为首的，面如噀血，碧眼突出，威风抖擞，手中的弓还未放下。
宛若来自地府的厉鬼。
哼，来跟本大爷索命了么？
无知之众，莫非你们真的以为，本大爷会乖乖把性命双手奉上？
先前混沌不清的思绪，似乎经这一阵剧痛，猛地惊醒了。涂上了鲜血的刀刃，映出一个轻蔑的冷笑。寒光灼灼。
喂，凌统，对不住了。
让本大爷，再任性妄为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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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沉静，一瞬间。
伏在马背上的人猛地挺身，狠命扯起缰绳。
染血的刀尖洞穿了漫天风沙，轻巧地拨开迎面而来的箭雨，溅起一片又一片的星火，战马凄厉地嘶鸣，载起剧烈的铃音厉声地响，直直地踏破了眼前的昏暗，在敌阵里横冲直撞。
即使是地府的厉鬼——能耐我何！？？
我手起刀落，血花飞溅。
只一刹那凝固般的死寂，陡然喷涌出四起的惊呼，凄艳的一抹血红色，火焰烧灼着我的眼，眼前混乱的人群，愤慨，哀号，惊恐，怒吼——一片一片，给这火焰狂野而粗暴地吞噬了去。
“报！！！！！！阵中着火！！！我们中了吴军的火计！！！”
我勒住了马，粗重地喘息着。
眼前，是突然大乱的敌军，满眼皆是惊惶失措的逃窜。
远远的身后，黑色的浓烟滚滚，冲天的火光，映照着昏暗的苍穹，熊熊而起，顺着狂风肆意地席卷，直向眼前的人群烧将过来。火起处，低低的天际下，煞煞飘动的，尽是红色的旗帜，数千支火矢划破长空，火舌道道腾起。喊杀的声浪，四面响起的战鼓，低沉得，厚重得如同地鸣一样，沉沉地从脚底传过来，呜呜地低鸣，摇撼了脚下的大地，如同倾倒了一江滚滚的怒涛。大军乘着火势，朝眼前汹涌而来，和我眼底的那一片烈焰，烧遍了所有的感官，烧尽了眼前这片天地。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放声大笑。
看见没！！？？让本大爷眼底这片火，连你们一同烧焦殆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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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听闻过，死前看到的景象，会深深烙在心底，哪怕是转生轮回，几生几世挥散不去。
那么我应该庆幸万分——映在我那片被血模糊了的视野里的，是一场盛大的终局。
敌军尸横遍野，塞江而下，壮丽的火光，绵延七百里，如同最豪迈的一曲凯歌。
我斜斜地倚在树边，远远地看着火光逐渐地小下去，小下去，逐渐弥漫成铺天盖地灰白色的烟雾，升腾成天空厚重而低矮的积云，头顶黑色的虬枝被火烧得枯焦，张牙舞爪地撕碎了一片天，一树寒鸦，黑压压的罩在树顶，压断了枯枝劈啪作响。
仿佛是由内而外地被烧尽了，从骨缝里开始，身体一寸，一寸地被刺骨的寒意侵占，双手一丝，一丝地失去了力气，举起了一张弓，却拉不满那根弦，手一松，箭矢颓然地落在地上，溶进眼前苍白的一片浊色。
风声渐息，一直嘈杂不止的，耳际的铃音，被骇人的寂静一点一点吞没。
妈的……若是老子当真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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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甘宁……
“甘宁！！！！”
熟悉的，嘶哑的呼声，从天地交接的地方响起，远得恍若隔世。
我努力睁大了失去焦距的眼睛。
满眼皆是被烧成残骸的灰白，模糊了，看不真切。远远地，一点血似的，凄艳的一抹红，如同墨色泼溅的画卷上，一星刺目的小点，在一片昏暗的朦胧里，清晰地，疯狂地奔驰着。
太慢了吧？凌统？让本大爷好等。我重重嗤了一口气。
浑身的力气似乎一下放松了，不知那家伙，看到本大爷现在这等狼狈样子，又该想出什么样的话来嘲笑本大爷？我带着讪笑在肚里寻思着。
“水贼！纳命来！”
“可还记得昨日把脑袋输给我的事了？”
“你这条命是欠我的，不准你任性胡来。”
喂，凌统，虽然早了点，这条命，本大爷今天还给你。
话说在前头，本大爷没准你在这里停步啊，今后，代本大爷冲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虽然知道你怕麻烦。
代本大爷看最后的终局吧。
鸦群开始向我身周聚集，黑压压的一大片，从树顶扑簌簌落下，沉沉地罩下来，如同夜色降临。
“切……老子……还没死啊！”我低声地嘟囔着。
奋力一扬手，一柄紫檀木的弓，打着旋，撩起一片风声，在天际划开一道苍紫色的弧线，远远消失在灰白的一片天地里。
身周的鸦群陡然惊动，齐齐地盘旋上升，泼喇喇地在头顶展开成一片巨大的黑色剪影。
世界无声了，只有远处，一抹红色，在黑白交错的视野里，逐渐扩大，扩大，扩大……
喂，凌统，你听见没？
我轻声笑起来。
风，停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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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蜀军进攻夷陵，甘宁正于舟中养病，听闻蜀军至，策马迎战，中流矢。宁带箭而走，到于富池口，坐于大树之下而死，面犹含笑。
树上群鸦数百，围绕其尸，人至不去。
吴王闻之，哀痛不已，具礼厚葬，立庙祭祀。
送葬当天，江风呼号，浊浪拍岸，而送葬的人群里，却没有看到凌统。
几天之后，士兵们发现，甘宁墓前，不知何时，端正地摆着一张紫檀的弓。风起时，弓弦随风，铮铮作响，久久不息。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十六）寒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