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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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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绣>
她坐在灯前。
曾经明亮得如同西湖水的眼睛,早已在几年的辛苦操劳下被熬得黯淡。就好像虽然拿着双剑却依旧白皙柔软的手,也被时光磨成了瘦骨嶙峋,纤纤十指上有了老茧,盛名一时的美人成了鸡皮鹤发。
她习惯性地将手中的针在发上擦了擦,忽而愣怔——
从何时起,她习惯了这不是西子湖畔七秀坊中翩然起舞的舞者、手握双剑游历江湖的侠女的生活,甘于做一个平庸的妇人?
若果当年踏上征程身殒战场,哪怕再不能守着无望的期待等上一年又一年,是不是,结果,也会比现今,要好上很多?
<二字·和尚>
隔壁自称寡妇的那个妇人,似乎是她曾经见过的一个纯阳弟子。
时间过去太久了,有很多事情她已经不记得了。
比如说曾经在七秀坊中的师姐妹,又比如说游历江湖那么多年见过的人。
只是,偏偏有一个人,她还记得分明——
那个时候是在寇岛。
不四处走走,只局限在七秀坊里,就无法知道这大千世界究竟有些什么了——站在那所谓的“八歧大神”面前,勉强撑着剑而站的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认同这句来自同门师姐的话。
同时在心中默默骂了一句在江湖上学来的粗话。
偏偏在话音落下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虽然没有受重伤但是也几乎要力气全失的她转头看见身边一只从天而降的大师,差点没如同字面上所说的那样“吓了一跳”,并且把手中的剑失手扔了出去。
“看来小僧是吓到女施主了,真是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那个和尚分明也看到了她差点扔了剑的举动,却并不说破,只是就双手合十冲她来了这么一句。
罪过个什么啊!阿弥陀佛个鬼啊!这个大师绝壁是个假的吧!
她死死握着自己的剑,反复提醒自己如果手上的双剑报废了的话就只能空着手走江湖了,这才终于避免了第三对双剑报废在一个和尚身上这样惨烈的结果。深吸一口气,她举剑指着那条张牙舞爪的大蛇,咬牙切齿地嘱咐:“大师,这条蛇就交给你了。”
“阿弥陀佛——小僧省的。”
——之后和尚是如何扑向那条蛇又是如何三下五除二英勇地把那条蛇肢解最后是鼻青脸肿还是姿态英勇,对不起,她全都没看见……啊,她力气用尽眼前一黑,嗯,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扬州了。似乎是午夜,窗外悬着一轮明月。
扬州的那间客舍是她已经住了很久的,只是睁开眼的时候陡然发现自己从寇岛的危机重重到了扬州的安宁静谧,颇有些不适应。
她受了伤,不放便起身,又没了睡意,索性就躺在榻上瞪着顶上灰蒙蒙的一片发呆。恰在此时,门吱嘎一声响了。她侧过头,看见一颗在黑夜里都好像在发着光的光头:
“……大师。”想到自己应该是被他救了,七秀坊最活波外向,也最淘气不听话的弟子破天荒的放软了语气。
“诶呀这位女施主你终于醒了啊!”拜这些年还算努力的习武所赐,她的眼色还算不错,最起码在黯淡无光的夜里,和尚脸上大喜过望的神色她还是看得一清二楚的。紧接着她听到了和尚开口:“既然醒了,不知道女施主能不能把你和小僧这几日住宿的帐结一结?哦还有药费还有……”
“滚!”一把剑无比精准地掷出,插在被猛然关上的门上,颤了颤……咳,清光万千,端的是一室流光。
<三字·鸳鸯帕>
鸳鸯帕,绣鸳鸯,绣得交颈赠夫郎……
“嗤——”
听到头顶传来的嗤笑,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把手上那张歪歪扭扭绣着两只水鸭子的帕子扔到了面前那个光头的怀里。——对,就是那个小和尚!那个从洛阳一直跟着她到了枫华谷、又跟到了寇岛最后还救了她的那个和尚!那个害她扔了三把剑的死财迷和尚!那个从此之后就粘着她不放自顾自地跟她熟络了的和尚!
“阿芙阿芙,好了,别闹。”秃子嘴里说的正经,偏偏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硬生生把平凡的五官都笑得无端端俊逸起来。他叫她的闺名,无比认真,无比熟稔,只是想说的话在他的舌头上打了一个转,最终还是变成了:“阿芙,你明明出生在西湖边,怎么就不知道鸡是不能在水上游的呢。”
她无端端有些耳热,撇了撇嘴做掩饰:“关你什么事!我多练练,必然就能出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出家人四大皆空,你问七问八,就不怕染了红尘、情根未断、失了佛心么!”
小和尚突然不说话了。
她挑了挑眉,一脸倔强地仰视着他。
小和尚叹了口气。
她不由自主地眨眨眼,抿了抿嘴。
小和尚摇了摇头。
她……“哼”了一声,甩了袖子,转身就走。
“诶诶阿芙阿芙,别走啊阿芙……”身后传来小和尚急急匆匆地声音,让她心中微微泛起甜蜜——紧接着,小和尚开口:“阿芙阿芙,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上次遇见的那个道长是不会看上你的……诶诶阿芙阿芙你别生气啊,小僧可没有蒙你啊,那位道长喜欢的是万花谷里温柔善良的姑娘啊……啊对了,上次那个路过的藏剑少爷其实可喜欢你的扇子舞了……阿芙你慢点,小僧要跟不上了啊!”
——她满心的甜蜜忽然就变成了酸涩与不知名的羞恼,步子越迈越大,脚下越走越快,只想把身后的那个声音远远埋进万丈红尘里。所以她也看不到,那张针脚拙劣、连绣针都来不及取下的帕子,被一个陡然停下了步子、停下了叫喊的和尚小心地折叠,收进怀里,最贴近心的地方。
那个午后,他们在金水镇遗失彼此。
那个午后,江湖上忽然多了一个沉默寡言,只会微笑点头的和尚。
那个午后,七秀坊曾经最不听话的弟子苏芙默默将自己锁进了房间,苦练绣艺,久不现江湖。
<四字·凡心佛心>
“……你要走?”
“天下大乱……由不得我。”
“带我走。”
“……等我回来。”男人叹息着,微微低头,灵阳兜帽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见他的表情。他顿了顿,又开口,道:“若我归来,我便还俗,八抬大轿把你娶回家。”
“师姐师姐!师姐师姐!”
转眼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曾经跳脱的少女如今也成了沉稳宁静的女子。而她的身边,纵使没有了当初的小和尚,也还有一个喜欢围着她叫师姐的小师妹。
蹲下来替小师妹正了正有些歪了的发辫,她漫不经心地问:“嗯,怎么了?”
“师姐师姐,你是怎么写出这样好的话本子来的?”小师妹睁着溜圆的两只眼睛看着她。她站起来,牵着小师妹的手,慢慢往内坊走着,一边慢慢回答道:“走的地方多了,看的东西多了,经历过的事情多了,自然就写的出来了。”
“可是师姐师姐,”小师妹转了转眼睛,道:“师姐,你别的话本子都没有这个写得好!”
她停了停,凝视着头顶的一片阳光,忽然叹了一口气,开口:“因为,师姐只经历过这样一段人生啊。”她拍拍身边小师妹的头,也不管是不是把才刚刚正好的发辫又拍的歪斜了:“好了,你接着用功吧,师姐还有事,先回房里去了。”——她甚至都不忍心知道这样拙劣的借口能不能打发走自己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师妹,转了身,也不辨方向,埋着头就往前走……
然后,在师妹的惊呼之下,撞上了一堵肉墙。
——多年不见的人,就这么巧合的遇见了。
这种狗血的桥段以后一定要用在话本子里!用它个翻来覆去!用它个十回八回!
在给那个人捧了一杯茶上来的时候,鼻子还微微发酸的苏芙这么想着——不,她才不是想哭呢,只是因为那个人的胸口太硬了!一定是!
“阿芙。”来人微微笑,穿着一套门派的破军——不过不是灵阳,而是梵尊。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一套雁虞,暗暗撇了撇嘴
“哼。”把茶扔到他手边。
“好久不见,想不到你开始写话本了。”
“哦。”一记眼刀扔过去赶走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师妹。
“故事……莫不是写的……你和我?”
“嗯……不!怎!么!会!”心不在焉回话的七秀坊女弟子猛地跳起来,指着和尚的鼻梁刚想开口,偏偏只看见他的眼睛,所有想说的话就又都一咕噜吞了回去,只能重新坐下,大口大口地喝茶。
然而来人似乎心情颇好的样子,用久违了的语气笑眯眯地问她:“阿芙阿芙,若果我还俗了,你可愿意带我走?”
她心中一哽,偏偏还要嘴硬:“我们七秀坊不提供小剪刀,也没有什么《葵花宝典》。”
来人还是笑眯眯:“我又不入七秀坊,我只要你。师傅说我无父无母,被他收养,是以自小入了佛门。但是现在来看,我尘缘未断,不如放我出山。”
她转了脸去看外面的太阳:“出什么山,你个和尚果然是只会念经不会说话……再说了,没有了武功,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来人脸上笑意不减:“我答应了师傅了,以后不随意显露少林武功。再说了,谁说我以后一定要浪迹江湖?我瞧着再来镇就不错,以后我们隐居在那里,我砍柴耕田,你织布绣花,做一对大隐隐于市的贤伉俪,不是很好?”
她端了茶佯喝:“谁……谁要跟你什么……砍柴耕田、绣花止步……什、什么大隐隐于市,还贤伉俪……再、再说吧!”
“好。”
——只是,到底还是没能再说成。
她写的话本子好像是一个预言,他随了师门上了战场,她亦跟着师姐妹们焚了七秀坊,踏上不归路。只是好在他们终于还能在前线相逢。阵前结婚。野外拜堂。洞房花烛。连红绸喜烛都是随意讲究。好歹人还在。
那一晚她摸了摸他的光头,含着泪啐他:“呸,到头我还是跟一个秃子结了婚。”
他破天荒笑得憨傻:“好,等战争结束了,你等我留长了头发,再结一次婚!”
“去!你是想让你孩儿笑话你么!”
……然后长发成了奢望,孩儿……也成了奢望。
后来她的绣计名动天下,只是她隐居在再来镇的一个角落,懒怠动手,一年只绣那么五六件,再加上每年的一张鸳鸯帕。偶尔她绣完一张鸳鸯帕的时候抬起头看看天边明晃晃的月亮,会有些恍然出神,恍惚间回到两个人还能相守的夜晚。有时候她也会怨,既然上天都让他们两个成了夫妻,为何又如此残忍将他们两人拆散?有时候她也会微笑,好歹,生命里确实留下了彼此存在的痕迹。
再后来她渐渐老去,连白发都稀疏了,连手上的针都看不大清了,仍旧是一年一张鸳鸯帕。
再再后来,她甚至连过去的事情,都渐渐忘了,只是仍旧是每年一张鸳鸯帕,哪怕不再记得缘由,依旧,不敢忘。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那一年,她坐在隔壁那个有些面善的妇人的客厅里,捧着一杯茶,慢悠悠地,讲起了过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