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事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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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茶>
我向着长安城外的茶馆慢慢走去。
今天并不是一个好天气，长安城里三千响的报晓鼓已经隐隐约约传了出来了，但是我头顶的那一片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
——只是，想来，也应该快到开城门的时候了。
不过我的目的，并不是长安城里。
我在茶馆里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小二赵茶早凑了过来：“娘子又来了啊，今个儿想喝些什么？我们这里有……”
不等他报出那些我都已经听熟了的名字，我说：“一壶青龙仙茗吧。”
“……诶，好嘞！一壶青龙仙茗！”赵茶的声音里分明有些无奈，我只微笑着看他低声嘟囔着回身出去，不想那嘟嘟囔囔让老板娘听见了，又被狠狠地敲了一记。
我转头，透过茶馆竹帘的缝隙，看向茶馆的外面。
城门早就打开了，进出的人们川流不息。有担着担子的乡民，有骑着马的贵人，还有背着剑的江湖客……
一把粗瓷茶壶被人气哼哼放到了我的桌上，我笑笑：“多谢博士。”赵茶却不说话，撇撇嘴自去招呼客人了。我失笑，索性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只见白色的茶杯之中，微微焦黄的茶叶上下翻卷，氤氲的白气在杯中升腾——
恰似，这所谓江湖。
<二字·江湖>
大师兄说，我是个不适合江湖的人。
彼时刚刚下了晚课，我带着师妹们收拾好了东西，正准备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这么说。
我耸耸肩，告诉他，无妨，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个江湖人。
被师傅拣到纯阳宫里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到了能够记事的年龄了。哪怕只是几个瞬间，我也依旧模糊地记得打鱼的父亲、织网的母亲、淘气的哥哥、温柔的姐姐……只是我为什么会离了家，从扬州的海边到了长安、上了华山，我不大记得了，师傅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但是，大概，因为还记得，所以从心底里，我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江湖人吧？
跟着师傅到了山上，日子就与过去不同了。
学武、习字，偶尔还要负责打点人情往来，与江湖上其他门派的也多有交流——我于武功一道上资质不过平平，然而于此事上却颇有天分，是以后来这些事情多是让我去做，我也好歹在江湖上混了个脸熟。
只是这样的生活，未必是我想要的。
又或许，在纯阳的这段日子，我最喜欢的，就是在功课事务之余，坐在两仪门的最高处，脚下就是太极广场。低下头的时候，我能够看到穿着白袍进进出出的同门，抬起头，则能看到风卷起纯阳宫最高处的积雪，扑簌簌落了满头。
我本以为日子就该这么过下去。
只是世事往往事与愿违，终不能如人所愿。
那日大师兄与我短短的对话过去，第二天早课结束，我便被师傅叫了过去。
他抚着胡子看了我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说，要我下山历练，或许经历过一些之后，便会对这个世界感同身受一些。
后来想想，我大概也确实是对纯阳宫里一成不变的日子感到厌倦了吧？我一言不发地收拾了薄薄的行李，背上剑，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整整十二年的地方。
<三字·老板娘>
茶馆的老板娘叫做赵云睿。
这是坐在茶馆喝了大半个月的茶之后，我从别人的对话里听来的。
这个别人，倒也不是旁的人，就是我隔壁桌的两个男人，一个姓黑，一个姓白。这两个人为了十两银子的事情拍桌子吵了半个月，茶馆里的人却都视若无睹。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倒也想去管管闲事来着，却被同桌的一个女子按住了肩膀：“他们每天都这样，习惯了就好。”
再后来，我就与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紫衣的老板娘熟络了起来。渐渐知道了她其实是个寡妇，夫君早逝，膝下也没有孩子，娘家没人，又被夫家扫地出门，也只有开个小小的茶馆度日。
——只是平心而论，我倒不觉得她的生活真有她说的那么艰难。她茶馆的生意极是火热，又很有一些追求者成日成日地坐在这里照顾她的生意，再加上她为人处事上确实很有些手段，往往三言两语便能轻易化解了江湖客的矛盾——甚至她都不需要一直站在门口招揽生意。
想来她或许也是知道我对她的这些腹诽，又或者真的只是因为她喜欢，除开之前的三两次她每天早晨端了茶过来陪我说上两三句之外，其余时候多半是她茶馆外笑眯眯的迎来送往，我则在最里面的桌子上慢悠悠品上一天茶，直到天色变暗，城门关闭。
不过，每个月里也总有那么几天，她不是那么忙的时候。
这几天里她或是坐在门口的座位上抱着一杯茶，遥遥地看着城门，一看看好久；又或者，她带着酒气出现在我面前，笑嘻嘻地说上那些似是而非的醉话。
有一天——那一天倒是那段日子里罕见的一个好天气，茶馆客似云来，偏偏不见了笑靥如花的老板娘——暮鼓敲响，城门缓缓关上了，我拿了剑要走，她忽然醉醺醺地进了茶馆，径直坐到我对面，问我：“这位小娘子看上去也是个江湖人，怎么就日复一日地坐在儿家这间小小的茶棚里喝茶？”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不称“妾”。我看着她，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听她自顾自的说下去：
“儿……在闺中时，也曾瞒着阿耶阿娘看过些游侠儿的话本子……也曾做过江湖武林的梦……只是儿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这些梦，不过想想就罢了……”
“后来出嫁，嫁了个短命夫君，却不想……却不想儿倒是曲曲折折如了愿……只是有时候又在想，若能重来，儿宁愿守着那个短命夫君，再不做这样的梦了。”
“……不过，如果真的能够重来的话，儿兴许只想像你一般，做个江湖客，看尽江湖事罢……”她牵着我的衣摆，道：“这位娘子，若能，就替我看看江湖是个什么样的吧，然后，回来跟我说说……”
我默默扯回被她松松握在手中的衣摆，看着已经沉沉睡去的老板娘，想了想，出去叫了赵茶进来，而后，离开了茶馆。
我当然不能说从那以后我都没有再来这个地方。
只是，我确实像老板娘说的那样，入了江湖。
<四字·世事难测>
我终究还是入了江湖。
究竟是不是老板娘的那段话的触动……说实话，我自己都分不大清了。
只是，一入江湖，日子便好似过得飞快了。我去了西北的龙门荒漠，也去了西南的苗疆，更出海去过寇岛。见过许多同门的兄弟姐妹，也曾与江湖上其他门派的弟子并肩奋战，更经历过一语不合大打出手这样的事情。
……我还回过扬州。只是记忆里的那个家，已经归于了虚无。甚至连可能存在的那个渔村，都仿佛不曾有过一般，被人静悄悄抹去了。
意想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我竟然没有丝毫伤心或者失落。我站在海边，微腥的海风铺面而来，我想：啊，这样啊，我的家大概就只剩下纯阳宫了吧。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些怀念纯阳宫的终年大雪了。
但是我到底还是没有回到纯阳。
我在江湖日复一日地游荡，遇见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也曾在地图的某个角落与老板娘再遇见，然后便捧着一杯青龙仙茗，奢侈又悠闲地过上一天。至于她曾经的醉话，她不提，我便不说。到后来，我竟然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又或者，在有那么几个瞬间——比如在荒郊野外醒来的时候，比如受了伤自己包扎的时候，比如听那个背着他妻子的慕容追风说他们的故事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地这么觉得……我是个江湖人了。
只是这样动荡又安稳的日子，没有过上很久——
天下大乱。
狼烟从关外一直染到了中原大陆，盛极一时的西京洛阳、东都长安都成了一片焦土，染红枫华谷的也早从江湖人的献血变成了军人、义士、叛军，更不要说几乎全军覆没的天策府……还有带着战乱一路逃亡到了马嵬坡又将曾经的宠妃送上西天的当今陛下！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大概是有那么一些不平的。师姐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声，不说话。
而眼下的情况也委实容不下我再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我们去了洛阳。一部分人上了前线，还有一部分人则留守营地看护伤病。
师兄和师姐们都留下了我。临行前对我说，好好照顾着师弟师妹们，然后，等我们凯旋归来。
然而我到底没有等到他们归来……甚至，连师弟师妹们，也都没能照顾好。
那场战争的惨烈想必已经不需要我多赘述，而营地的状况也不甚好，最后，只要还能动的，都拿起手边的武器冲了上去……
然后，然后呵，好命如我，拼尽一身内力，挣扎着活了下来；也有……也有被狼牙军的箭雨射成了一个刺猬还依旧倔强奋战的师弟，也有哪怕死了也仍站得笔直手中握枪的天策师兄，还有……
救了我的那个万花是曾经与我熟识的，她说，你本不必如此拼命。
我转过头去，有什么东西模糊了我的视线。
后来……后来战事平息，帝星归位，十大门派，却都……人才凋零。师傅已经不在了，还活着的师兄允了我退出江湖。我去了扬州，在再来镇赁了一间小屋。没有良人，索性自己盘了发髻说夫君早逝，纺纱织布绣花度日。
再然后，我渐渐懂得了那个，自战乱之后就再没见过的老板娘。
偶尔我也会回一趟纯阳，见见师兄师姐，看着纯阳上下又日渐繁荣，甚至央着师姐带我坐到两仪门的上头，恍惚间又回到了当年，觉得这经过的许多事都只是一场梦境，只要一觉醒来，我仍坐在这里，看脚底人来人往，头顶风扬起大雪纷纷。
——直到霜染乌发，白雪满头。
那一天，我坐在扬州小屋的门前，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只是普通的粗茶，甚至还有些没有拣干净的细枝——还记得那个时候在老板娘的茶馆里，便是连这样的茶，也有个名字，叫做青龙仙茗。
眼前的阳光忽然被挡住了。
是住在隔壁的一个寡居的妇人。我模糊间记得她似乎曾是七秀坊的弟子。
她问也不问，坐在我旁边，陪着我从太阳升起一直坐到太阳落下，忽然开口：“儿有个故事，你想听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故事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