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程》樱桃梦

8、高贵冷艳的药谷

　　余一望向湖面，肿着脸的确不好看，抽打痕迹的红斑，跟过敏似的，是有点丑陋猥琐。
　　那时公孙乘顶着灯泡脑袋眼睛都杀红了，没人敢近身，全杵在原地观望。余一很内疚地挤在墙角，小黑替他挡招，先前都是轻描淡写地出剑，实在被缠得太久，剑气凌然扫过，翻袖间把公孙乘彻底震到对面墙上，感觉抠都抠不出来那种。然后拎起余一从窗户跃出。
　　用景阳派弟子的话来说，两个卑鄙无耻的魔教恶徒打伤众人，将副掌门无情羞辱一翻后，骑着马绝尘而去。
　　余一跑出龙池二十里地，吹着凉风，下马朝着客栈方向磕了个头。
　　小生今日无意冒犯公孙乘前辈，等回了薛井镇，必亲自登门道歉，有冤有仇，请前辈倒时尽管来讨说法。
　　小黑在马上终于发话，说你磕错方向了。
　　余一回头看他，眼里有些疲惫。
　　余一说，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小黑拉缰绳，扭头就走，余一赶紧起身翻上马，跟在后面，边追边说，公孙前辈那番话确实也是我的疑虑，你那揍掌门都不带喘的身手，从明空城下来当我的护卫，为什么。
　　小黑的马小跑小跑，放慢速度，冷静地说，上头派的，我只管听命。
　　余一低头叹气，又听到对方低沉来一句，南靖天不好对付。
　　想起来，祖父评价南靖天，话不多，他问余一你知不知道李莫愁这号人。
　　余一答，在隔壁老王那儿听过。
　　祖父摇着羽扇，南靖天这个人我不想多说，你就想想李莫愁究极进化体是个什么样子。
　　余一说，祖父你这个年代跟我普及究极进化体，是不是超前了点。
　　余向晨很鄙夷的说，你就是讲话老不在点子上。
　　小黑看余一不在状态，顺手牵起他的马缰，朝前拉了拉。余一受力不稳，下意识抓住小黑的手腕，两个人对视。
　　有件事情我很在意。余一说，你想不想听？
　　前面的山风从峡谷奔来，越发吹得阴沉。
　　小黑的确是不怎么说话的类型，但态度有时还认真端正。
　　余一从路过枝头拔下片树叶，捋了捋，放嘴里叼着。
　　之前放出来的消息，都是正道联合情剑庄，成功围杀景小岚，现在景阳派口径却有点不一样了。
　　小黑目光投向在余一，余一继续道，围捕，吃饭的时候，景阳派说围捕。
　　余一忽然问小黑，从情剑庄直奔高月峡谷，往返需要多久？
　　小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说公孙乘随行带三十余人，都还骑马，不出天，若只是回程休息，十二天足够。
　　余一跟小黑相处，头次听见他一口气说那么多个字，心情不免有些激动。
　　从出事到现在，时间刚好能对上。
　　余一说，他们去的是药谷，找的是南靖天，那药绝对跟景小岚有关系，绝对。
　　接着转头跟小黑解释，景阳派的人不是说我们是抢药的么。
　　小黑沉默。
　　余一没注意，开始自顾自地理头绪，当时天下盟将景小岚引至情剑庄，如果景小岚真得没有被当场杀死的话，被鬼殿营救的机会就很大。景阳派的人那么神经质，你一生人拿着剑在他们面前晃，他们都会疑虑。假如说，他们从情剑庄直奔药谷，再返回情剑庄，假如说，我们就是去抢药的，假如说，我们果真景小岚的人……
　　余一竖起手指，接续道，那么能说通一件事，景小岚是没死。但是两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不杀景小岚，药是用来干什么的。
　　小黑冷然片刻，提了三个字，九青君。
　　九青君是情剑庄镇庄之宝，虽听闻是件邪物，但历来都为人所觊觎，情剑庄的慕云成为庄主之前，剑庄有过几次内部互斗，死了些要人，皆是因争夺九青君。
　　慕云上位后，若不是景小岚作梗，本应由他继承九青君，成为其主。
　　余一想到，如果天下盟要除大魔头，只有情剑庄能保人。
　　余一又问小黑，情剑庄的人是不是还没找到九青君的下落？
　　小黑轻微摇头，边说有可能。
　　余一顿了顿，逻辑没跟上。
　　如果第一个问题能解释，第二个问题必须去找南靖天。
　　余一觉得自己十九年来积累的智商终于全部上限。
　　早知道就让小黑真把药抢过来，带回去给祖父研究研究也好。
　　小黑看透他的表情，说我只负责保护你。余一赶紧点头说我知道啊我知道啊。
　　末了小黑又补上句，还有给你收尸。
　　余一把嚼稀烂的叶子喷到马头上，然后埋头默默地用袖口擦去。
　　两个人之后没再对过话，走了大概三个时辰，小黑渐渐放慢速度，冷不丁问出一句，你在意景小岚？
　　余一点头，在意。
　　小黑说为何。
　　余一干脆利落回答不知道。
　　余一看见小黑又沉默了，赶紧说，可能他恶事做尽人皆图诛之，翻出他的人生，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来说，比较容易找爆点，出名出得快。
　　说完那句话余一就后悔了，他也就顺口这么说的，余一看见小黑不理他，追上去问小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肤浅啊？
　　余家还真是传说中的三代单传，自打懂事起，余向晨的光环就压着余一喘气。
　　不会。小黑答道。
　　余一发自内心笑了笑，那我就放心这句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小黑那头补刀，
　　你只是蠢。
　　语气十分中肯，没有半点侮辱的性质。
　　余一问小黑，你会骂人吗？
　　小黑说，不会。
　　语气依旧十分中肯。
　　官道再往上走，在高月峡谷前部分就断了，只剩下曲折小径，上面还踏着马蹄的深深浅浅的印子，时隐时现的悬崖，越往深处走越险，若是途中下雨，路泥泞不堪，很容易就会连人带马地坠下去。
　　走了差不多再两个时辰，云雾都在身边缭绕，余一的耳鸣变得严重起来，加上早晨受惊，现在又受凉，昏沉难受。
　　小黑走在前面开路，时不时注意他，让他不要双手捂住耳朵，让他抓着马鞍，马自己会跟着走，抓牢就好。
　　爬到高点的时候终于熬不住了，余一呼吸声很重，俯下身开始干呕，怕吐到马身上，便侧向了悬崖那边。小黑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忽然觉得身后某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向后看，一坨物体正从马背上缓缓向下滑动。
　　余一？
　　叫了声名字，余一没说话，整个人突然便冲着悬崖跌去。
　　小黑翻身跟着下坠，快速拉住他，在崖壁轻轻点步，又腾回到马上，余一靠在小黑怀里，脸色发白，闭眼脱力的摇摇头说，我太不中用。
　　小黑问，你想折回去。
　　余一说没事儿我挺好的，半途折回去我从此在余家就彻底没地位了。
　　可能是因为小黑体温偏高，余一靠着暖和，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他说我祖父当年游山玩水的，也没觉着他行路有多辛苦，早知道我就练武，然后跟你一样，什么都没感觉。
　　小黑诚实答道，你没有练武的资质。
　　余一顿时连喷的力气都丧失了。
　　马蹄在山谷间寂寥的拍打声，和紧随而后的回音，全部伴着余一摇摇晃晃的昏睡，时间冗长，脑力反复荡着不同的记忆和话语，待到小黑把他叫醒，余一说我睡多久了。
　　小黑看着路，说没多久，然后递给他片巴掌大的梧桐叶。余一伸手捧着，上面绒毛挂着细密露水，凹下，聚拢，在中心汇成汪清水。
　　小黑低头，看见余一在怀里吧嗒吧嗒掉眼泪。
　　你不仅蠢，还软弱。
　　谢谢啊。余一吸鼻涕，仍然举着叶子。小黑说你不喝么。余一说不我还想再攒会儿，多了喝着爽。
　　………………。
　　余一没怎么查看周围的环境，跟小黑在同一马背上，特别踏实，哪儿都不想看。他问小黑，我们什么时候到药谷。
　　小黑说快了。
　　最险的那段余一没看见，等过到平坦处才将他叫醒。
　　小黑说，到了药谷，之后需步行。
　　余一说没关系我撑得住。我现在真觉得好多了，走路不算事儿。
　　南靖天的地盘，危机重重，因为这个变态在整个药谷培育毒草，人若是误入，不慎便毙命，若是到花期，整个山谷里还会蒙层毒物，因地势盘旋四周，长久都不会散去。
　　紫衣小哥临走前，拨给他一颗药丸，让他到药谷吃。问起祖父，说这是明空城的上品，制作起来相当耗费精力，一般人还拿不到的，在药谷能保性命。
　　末了祖父又嫌弃的盯着他，说你倒是要记得吃啊。
　　余一说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儿子亲生的。
　　两人行到药谷口，四周的气味就开始不对劲了，小黑问他你吃药了吗，余一说你其实是余向晨吧。
　　小黑没动静，余一点头跟捣蒜样地说我吃了我吃了，和着你给的水吃的。
　　两壁草木横散中石梯若隐若现，旁边竖着块白色石碑，上面写着“药谷禁地，擅闯者死”。
　　字鲜红，一气呵成地潦草。还能体会到那种写完后热血四处飞溅的狂气。
　　余一再靠近，忽然又吐了起来，这次更加严重。小黑架着他的胳膊，他艰难地低喊这味道不对。
　　铺开那些植物，药谷正路左后侧全是大片大片的宽敞平地，似乎被人耕过，露着黝黑松散的新土。
　　余一俯身喘气的时候想靠过去看看，说南靖天这你妈是又要开拓疆土吗。
　　小黑没松开他胳膊上的手，只是道，别去看。
　　然后从身上又掏出粒药丸，让余一服下。
　　小黑说，你的药估计还没来得及融入血液，好在剩一粒备余。
　　走前面又回头，别再吐了。
　　余一刚酸水上涌，听到这句话，强忍着咽口唾沫。
　　小黑问，你可知道药人。
　　余一反问，你说的是普通药人，还是南靖天的药人？
　　小黑说看来你知道。
　　一般的药人，通常是从孩童时便以毒喂养，存活适应后，不是用来抗毒就是用来投毒。而南靖天的药人，挑选毫无条件，将人换血灌毒，放入密地供药养维持其生命，存活率很高，炼成后，就是浑身带毒的丧尸，不仅面目可怖，且嗅觉敏锐，行动迅速。
　　可能因为环境，天也阴沉，小黑手上的剑忽然感觉凌厉很多，余一本能向他靠紧，小黑说，最近药谷周围放了几批药人，你跟着我。
　　余一勤快点头，我必须跟着你啊我不跟着你我找死去么。
　　小黑继续说，若是打斗，也不可乱跑。
　　余一停下脚步说，等会儿等会儿，为什么还有打斗？既然这么危险，天下盟的人是怎么进去的？
　　南靖天不伤害正道。小黑回答。
　　余一不解说，那对呀，你是明空城的，照理南靖天也不会伤害我们啊。
　　小黑正眼看他，顿了会儿问道，
　　难道他没告诉你？
　　余一歪着头问，谁？什么？你说紫衣小哥？
　　小黑点头，接着来句特别绝望的话，
　　明空城中立，不属正道，南靖天最恨的就是我们。
　　……
　　回家！妈蛋我要回家！现在就回！
　　来不及了。小黑单手将他拉住说，南靖天早觉察了。
　　……。
　　想起临走前祖父的话，你确定你要去药谷？余一特不耐烦地说确定啊确定啊我这次就是顶着余家历代荣誉而去的，小爷现在视死如归，说什么都别拦着我！
　　半点风吹草动，余一腿全瘫了，只能使劲拽着小黑的衣服，瑟瑟发抖。
　　妈蛋英俊的紫衣小哥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余向晨你倒是快来救我啊！余向晨！余向晨！余向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