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林鸟归，君曷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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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宓与后土穿梭过一处处崔嵬殿宇，后土心中暗叹其制度宏敞，好奇道：“此处碧玉琼华，却不
失恢宏大气，纵览之布局工整，细品之雕画细致。我从前只知昆仑神迹，却未料如此神乎其技！观之不足，玩之有余，真非一般人所能为之，观之，赏之……更非常人所能居之！”
阿宓目视前方，急急前行，讥讽他道：“那你可真是个如假包换的非常人呀！”
好在后土不介意她的态度，自顾自地续道：“听闻昆仑墟地广人稀，偌大一山，只有三位上神常年蛰居此处……”
他话到一半，阿宓已在一房最高最大的宫殿前收住脚步，略微抬眼瞧向守在殿门口的小宫娥，那
宫娥也不吭声，只微一颔首表示许可。
阿宓亦是一颔首，算作回礼，继而开口对身后的后土言道：“便是这里了，”她看着后土，“我娘亲喜静，你切勿大声喧嚷。”
后土点头答应，跟在阿宓身后走了进去。他其实早便瞧出阿宓的身份，也隐隐知晓阿宓领他此行欲见何人，但真的马上要见到了，心里还是颤巍巍地涌出些许慌张，些许激动。
可当后土真正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所有的感情一下子缩成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小雨点，他原本复杂的心思遽然化作一张白纸，整个人愣愣地杵在那儿。
他想过她威仪八荒挥斥六合的样子，想过她雄姿英发鼎立呼号的样子，甚至想过她年过百万还依旧颜如稚童，却独独未料想这个被天地人神尊为娲皇的女人会是眼前这位布衣荆钗跪坐于榻上，亲手缝着一件粗布衣裳的妇人。
她手中的针线来回游走，目光也随之倾斜移动，宁静温和与村落人家的糟糠之妻无异，远近之间温婉徘徊，她手抚布衣，仿佛正感受从上面传来的丈夫的体温，又像是在念着外出的丈夫何时归来。她的一针一线似是要将天与地都缝合起来，将山路缝得近一些，将归程缝得短一些；甚至恍惚之间，后土觉得千万里之外的长天与阔海在此处被拉得漫长而悠远，像针上长而细的丝线，都细细密密而契合无比地被缝了进去。
那是思念吗？却好像比思念还要悠远。
后土在心里惴惴不安地问自己：不是这个女人吧？
正当他怔诧于现实和幻想之中时，榻上人先开口了：“我便是女娲。”
那声音平平稳稳，像是在做某种陈述，只是在偌大空寂的宫殿里响起，又极像一声落寞的叹息。
这声叹息倒是恰巧唤回了后土的心智，他堪堪反应过来，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单膝着地。
这一跪不仅吓着了他身旁的站着的阿宓，连榻上的女娲也眯起了眼：“这是作甚。”
“父神日日教诲小子，为神必先为礼，娘娘是四海八荒里人神共尊的娲皇，受小子……一跪……
理当……如……此……”他每说一句便觉有股力量托起他着地的右膝，等他说道最后一句，整个人再次直挺挺站在那儿了。
他诧异地看着女娲，却瞧见女娲嘴角含着一抹笑意。
“你父亲？他在家也是如此教育你么。”
后土不知女娲此言何意，嘴上还是回道：“父神曾言，一屋如此，天下亦当如此。”
女娲脸上笑容一滞，手中针线亦顿，咀嚼道：“天下亦如此……”
未几，她手中针线又摇摇晃晃地活动起来，只是她的目光被掩埋在双鬓落下的层层乌发中难以琢磨，后土不敢擅自出声，一旁的阿宓站不住了，她张口欲言，声音却在女娲的抬头一视中咽了下去。
女娲看着阿宓，问的却是后土：“你既是他的儿子，你叫什么。”
“小子，名后土。”
“后土……”女娲念了一遍，道，“真是好名字。我家这个不听话的帝姬真是给你添了不小的麻烦，我也十分歉意。你若不嫌鄙地粗陋，便将就着歇息阵子，正巧你父亲不日也要神临于此，你也好陪一陪他。”
不待后土反应，远处款款行来一个宫娥打扮的女子，走到后土跟前，对他略一施礼，道：“君下且随我来。”
后土点头答应，向女娲鞠了鞠身，又看了眼阿宓，这才跟着宫娥走了出去。
行到殿外时，他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不过这石头因为体积太大悬得又高，落地的时候顺便地在他的心底砸了个不小的窟窿。而他这一路上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心中千千万万条思绪往洞里填。譬如，女娲为何不问他来昆仑的缘由，又为何不问他究竟如何上的山；再譬如，他救阿宓掉崖一事，知之者本该只有他俩人，女娲是如何知晓的，又如何知晓他一定会留下来呢；再再譬如，父神要来昆仑墟？既然父神早就有心亲临昆仑，又为何在此之前要用言语激他来此呢……
他觉得心底的这个洞好像永远也填不满，所有的一切在一片黑暗里搅动着缠绕着，填进去的越多就缠绕得越紧，到最后怎么搅也搅不动了。
那宫娥领他行至一处宫殿，一边推门一边言道：“此处便是君下歇息的地方了。”
她言罢欲行，后土叫住她：“我要如何称呼你呢？昆仑墟这么大，我要是迷了方向，想寻你或者寻你们帝姬，得向哪里去呢？”
她一愣，脚步倒是止住了。
天地初开时，万物随意随性，天下男女之间并不设防，而后礼法道德兴建，媒聘之礼渐起，男女来往也就没有那么开放了。虽是如此不假，但终是有某些地方人家对这些德礼之制不甚在意，或有所取舍，或置之不理。后土的父亲便数前者，他极其强调上下观念，却对男女礼制充耳不闻，久而久之后土也便耳濡目染了一套君臣体制，对男女之事无暇顾及。
倒是这个土生土长的昆仑墟小宫娥常年侍奉在女娲身畔，受得一身正统的风俗教化，此刻听后土一番大胆话语，心脏难免急促地跳了一跳，待她平复了心跳，方回道：“我叫鸾姬。昆仑墟乃此界第一神山，山上一草一木皆通灵气，君下一问便知，寻我是如此，寻帝姬亦是如此。”
后土闻言心中欢喜，又问了问山中情况，鸾姬均一一作答。
半晌后，鸾姬见他再无可问，遂道：“君下若是无事，鸾姬便退下了。”
后土点头浅笑道：“今日多谢鸾姬仙子了。”
鸾姬脸畔飞上两朵红晕，默默望了眼后土醉人的笑颜，阖门而去。
这边阿宓见再无外人，磨磨蹭蹭地走到女娲身旁，喏喏地叫：“娘亲……”
她伸手想去拉扯女娲的衣袖，谁知女娲沉默地架开她的手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将阿宓手腕一翻，手掌心摊在了自己的手心上，随即在一堆衣服里抽出一把市尺来，“啪”地一声敲了下去。
阿宓的心一跳再一麻，鼻子一酸，眼泪也随着那一声脆响“啪”地掉了下来。
女娲又“啪啪”打了两下，道：“这三下是惩罚你冒失莽撞三次差点丢了性命。”
女娲再打了三下：“这三下是惩罚你忘记你父君生前‘事不过三’的教导。”
阿宓觉得挨过尺子的那只手麻麻辣辣的疼，心里也跟着酸酸苦苦地涌出好多委屈，眼泪愈是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女娲再次举起了市尺，道：“这三下，是惩罚你让你娘亲一夜未眠地为你心惊肉跳了三回……”她每说一句便打一下，但这最后一下却缓缓未落。阿宓觉得面对举着尺子欲下不下的娘亲，比面对打她手打个不停的娘亲还要可怕，看着娘亲举着尺子的手，阿宓心一横，一下子挣脱娘亲的手，对着高举的市尺迎上，只闻得重重一声“啪”，然后市尺落在了女娲身旁的衣物上。
女娲讶然却没有说话，慢慢地，她的唇边漾起一波笑意，她看着阿宓睁着一双流泪的眼睛，却不发出半点抽泣，唯有一下一下抽鼻子的声响更让人觉得她在无声地吼着。
女娲注视了她一会儿，说：“我并非有意同你背道相行，罚你的也不过是些一定要罚的东西，你在我这里有的委屈，等你真正下了山只会多一仗，不会少一尺，你可明白？”
阿宓似是在赌气，一声不吭站在那里。
女娲见她如此形状，心中了然，缓缓道：“你不明白，我也不怪你，我现在做的是什么，为什么，以后你自然会懂，即便不懂，也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能听我的，就算只听进一言半语，也都是好的。”
女娲见阿宓仍旧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站在那里，知道她此刻心里一定在对她的话句句反驳，她也不点破，继续道：“就拿你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的事说，若不是后土救你，怕是我现在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把你的魂勾回来。可你要是肯听我的话呢，如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你仔细地想一想，你还不明白么，我所做的，都是为你好，都是想要你过得更好，所以——”
“——所以我就要听你的吗！”阿宓喉间的哽咽终于藏不住了，她瞪大眼，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嘶哑嗓音叫喊着，“所以我就要听你的吗！就因为你是对的！事情是对的，我就要去做吗！我偏就不做！我就要做所有错的事情，就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做错！那又如何！错了又如何！”
女娲与阿宓对视着，她的目光似无奈，似痛心，又似理解，似鼓励，她说：“是啊，错了是不会如何，像今天，你不依旧好好地站在这里冲着娘亲发脾气吗。可是明天呢，后天呢，大后天呢，你能保证以后千千万万个日子里你的每一个错处都能像今天一样安然度过吗，还是你觉得你是女娲大帝和伏羲大帝的女儿，所以你理所当然地不会发生任何意外呢。”
阿宓一时语塞，她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反驳的，她不会出事吗？怎么可能，都会出事的，凡是世间万物皆是会有出差错的时候，可是……
“可是我刚刚才差点从阆风巅上摔下来，又差点玄圃堂上摔下去！你就只会罚我吗，就只会拿出你的威严来教训我吗！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是我现在的心还是悬着的，总是想着从上面掉下来时的感觉，你就不能安慰一下我吗！你是不是我娘亲！我，我真的好怕，娘亲，我好怕……”阿宓鼻涕眼泪流得到处都是，她也不管，拉起女娲的衣裳就把头埋了进去，“你想让我呆在山上，我知道我的灵力不够，山上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整日整夜地呆在山上！我已经呆了快两千年了！山上的所有地方我都去过，全都去过了！我想下山！我想出去！我想——”阿宓一时惊住，蓦然改口，“我想！我很想很想！”
女娲长久地凝视着阿宓，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她做了一个承诺：“如果这段时间你肯乖乖听话，我允许你两千岁生辰那日下山游玩。”
阿宓一呆，似是从未想过女娲会有这番回答，她一直以为她只能永远反抗着反抗着，却没料到当她正准备拼死一击的时候，对方妥协了，这个胜利来的太突然，突然到她一下子根本没有那种胜利应该有的喜悦感。
女娲瞧着阿宓傻愣在那里，倒是先笑了，她轻轻抚去阿宓脸上的泪水：“怎么了？我的小阿宓乐傻了？”
阿宓的眼泪就是这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揉着眼，声音里只余下抽噎：“我，才没，没有，没有傻！”
“是是，我的宓妃帝姬不傻，已经知道用眼泪争取自己想要的了。说吧，和谁学来的？”
“没，没有。我只是，是看，雨后天，天必晴，所，以想的这样……”
女娲闻言浅笑着揉揉阿宓的脑袋，轻声道：“阿宓，你长大了。”
阿宓闻言鼻头又是一酸，几欲滴下泪来：“娘亲，对，不起。我刚刚不该那，样叫嚷。”
“没关系，阿宓，没关系。”女娲牵着阿宓被打过的那只手，见那上面红得发烫，她轻轻一拂手，阿宓顿感舒适许多，“只是阿宓，记住娘亲的话，你的性命在娘亲眼里，便是拿整个荒洪也换不来。娘亲这一辈子得到了很多，失去的更多，但对这些我从未言语，因为在我得到的所有里面有一件比我失去的全部还要重要东西，那就是你。阿宓，你要记住，无论如何，你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阿宓点点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阿哥，你的女儿，我们的女儿，她同你一样。
她很像你。
这样真好。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林鸟归，君曷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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