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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七
      傍晚,开始下雪了。
      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连野猫和麻雀都会冻死在街角。楼下一位台湾太太总是把收音机声音开的很大,李芊紧关着门窗也能听到不断重复的圣诞歌曲声。
      他难得地在家里开了伙,煤气炉上煮着稀薄的白米粥,不到四百平方英尺(折合37平方米)的小公寓也隐隐有了些暖意。桌子上放了一碟楼下太太送给他的炒青菜,圣诞节到了,不管有什么信仰,至少也会有两个礼拜的年假。
      屋子里很安静,甚至有点冷清。洛克菲勒有好几次让他搬走,他都拒绝了。太大的空间总是能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恐惧感。布置也很简单,唯一的装饰品是墙角一架八十八键的花梨钢琴。李芊的手指纤细而有力度,在琴键上滑动的时候美丽如艺术品。洛克菲勒先生很喜欢,当然,他自己在家的时候从来不碰。
      该死的。他又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本以为自己过了二十岁,老一些,那个人就会对自己厌倦,像扔一件旧衣服那样扔掉。洛克菲勒很有钱,那一百五十万对他来说只是一枚硬币。该死的,自己已经三十岁了,一件穿了十四年的旧衣服——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烦?
      他关掉煤气,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有些发困。最近总是这样精力不济,总想打瞌睡。他怀疑是医生在给他的药方里捣了鬼,李芊并不怕吸血鬼,他只是觉得疲劳。那种日子,他再也不想有了。
      有人敲门。
      这是安全并不可靠的纽约,李芊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警惕。他明明记得刚才进门的时候把门带上了,圣诞节期间,小偷可是不少。
      “嗨,是我。风太大,你的门被风吹开了。”海因夏尔茨医生闪身钻进来,顺手扣上门锁,衔好保险链。他打得像个刚从舞会上回来的花花公子哥儿,暗黑色绒面呢西装,领结打成英国人喜欢的蝶翼型。他没有戴帽子,亚麻色短发被雪打得半湿,有一缕柔软地贴在前额上,平添几分孩子气。脸颊因为外面的寒冷或是别的什么而微微发红,牙齿洁白得有些发假。绿眼睛底子是明亮的银,鲜活得如同上等猫睛石。
      这家伙靠这副样子到底蒙了多少女人?恐怕得有四位数。不,或许是五位数。他并不弄死她们,他只是说话,最多调情,一口咬上她们的脖子她们还以为那是个吻。李芊深吸一口气压制住渐快的心跳。“我记得今天没有邀请您,医生。”
      “我知道。”医生笑了,他的牙齿尖锐,但并不长。“或者我应该穿着红色大衣赶着驯鹿雪橇来,我亲爱的李,……李先生。”
      他变魔术般地从背后抽出一大束粉白色玫瑰和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一张李芊的画像。钢笔素描,清秀细致的年轻人抱着文件夹神色匆匆地从校园中穿过。衣角在风中飞扬,神色落寞。全画用的是细尖黑色钢笔,左眼一点却是明媚的蓝。
      “是幅杰作,谢谢。”李芊伸手接过。
      “我自己画的。”医生微笑,把玫瑰放在桌子上。
      “花束请带走吧,我家里没有花瓶。”李芊翻翻眼睛。“而且,我又不是你的那位维特尔小姐。”
      医生的眉头瞬间皱紧。也以同样快的速度又恢复了正常。“你的那位洛克菲勒先生难道连一支紫罗兰也没有送给你过?”
      李芊有点无奈地捡起桌上的玫瑰花束,他在斗嘴上并不占上风。医生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框上不像是要进去,当然也不像是要离开。
      “那位维特尔小姐……对不起,她是你的……妻子,是吗?”
      “也是你的母亲。”医生的语气仍然平淡,没有一点起伏。
      李芊没有动,但明显地抽了半口凉气。
      “我知道自己是半个吸血鬼,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现在找到了,发现我是个杂种,你打算怎么办?!杀了我吗?那么你现在动手!”这种冰冷的气氛逼得李芊快要发疯,他终于忍耐不住了,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衬衫领子。脖颈上的血管突突跳动,像青色的蛇。
      “安静,孩子。我需要你安静下来。”海因夏尔茨一手按上他的肩,把他的领口系好。“不全是因为这个,我没有半点要伤害你的意思,不要害怕,孩子,安静一下。”医生轻咬着下嘴唇,像是在斟酌恰当的词句。“我可以现在就消失,因为我找你的母亲……罗丝玛丽,找了很久,很长的时间你明白么。现在,我看见你了,我知道她死了……很好,很好,我的孩子……”
      他转身走向门口,摘下保险链拧开了门锁,却迟疑了片刻。他惯常的优雅微笑消失了,声音苦涩却柔和。“你的母亲全名是罗丝玛丽•冯•维特尔,前夫的姓是海因夏尔茨。好了,我要告诉你的就这么多,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自此消失。给你开的药方倒是正确的,可以接着用。”
      李芊在他身后冷笑。“你不能这么走。我需要知道的还要更多。”
      “你有所有人类的坏毛病,自己觉得需要知道很多事情,但最后恰恰是这些多余的事情找麻烦。”医生回过身,恢复了往日的虚伪冷漠。“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后悔。”
      李芊感觉自己的心脏渐渐平缓冰冷下去,刚才沸腾般的血液冻成了柔软的冰。他吃吃笑出声来,猫一样优雅灵巧地滑过去贴在医生身上,小心地不弄脏医生的漂亮衣服。“你觉得,我的血会好喝吗?”
      “肯定不会。你从出生起到现在吃的药太多了。”
      “你可以试一试。”李芊解开衬衫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伸到医生面前。“过分相信经验,也是人类的坏毛病之一。”
      海因夏尔茨想推开他,伸出的手却不由自主环上了他的肩。李芊身上有种淡淡的血香味,好像是婴孩身体特有的乳香。老谋深算的吸血鬼也感觉自己的心脏跳漏了拍子。他并非没有尝过同族的血,相反这是他们确认建立亲密关系的仪式。见鬼了,他是跟谁学来的?医生竭力想把李芊推开,手却被粘住一样一动也动不了。罗丝玛丽向来冷冽严峻如同钢板,而李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精。真见鬼了,他想。
      李芊侧着脸,那只蓝色的眼睛里浮着一层水。脖颈的皮肤好像乳白色的果冻,隐约可见下面浅青色的血管。他有些神情恍惚地一笑,脸色苍白。医生的理智也在逐渐崩溃,这个小妖精。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李芊的脖颈上搜寻一条不会流血过多的血管。只是轻轻咬一下,不会有事的。他想。
      “对不起。”李芊感到医生猛地将自己推开了一英尺,同时洛克菲勒冷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李,我的雨伞放在哪里了?”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李芊后悔取下了门锁保险链。他此时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却发现腿早已经软了,额上满是冷汗。洛克菲勒仍是面无表情,在屋里扫视一圈,目光固定在医生脸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今天还有客人。”
      “啊,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他。”海因夏尔茨假笑,向李芊略一点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不送。”洛克菲勒铁灰色的眼睛眯起来。他的眼睛很深,不仅是相对于眉骨的深陷,眼神的成分也很让人捉摸不定。李芊并不害怕他,此时却有点莫名的心虚。他横下一条心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看着医生把门带上。
      管他呢,大不了把我一把掐死。他用力咽下一口口水,闭上眼睛把刚才自己扯开的扣子依次扣好。沙发那边塌了一下,许久没有声音。
      “画画得不错,我带走了。”洛克菲勒终于开了口,声音冷硬得像岩石。“把那束花给我扔了,有股死人气。”

      纽约地铁是海因夏尔茨最喜欢的地方。明亮的光线,干净的站台,隐约可闻的蓝调音乐。今天是平安夜,已经不早了,马克西姆街车站上几乎没有人。他花一美元五十五美分买了一张到东河大桥的票。并不是去找谁,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地方可以去,有点事情能做。
      车厢里到处悬挂着各式各样劣质的塑料冬青树枝,包着塑料小块的假糖果和圣诞老人。他走进车厢的时候一个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的女孩子和一帮留着朋克发式的年轻人涌出来。她似乎是刚喝了酒,或是用了什么别的迷幻剂,神情呆滞得像个玩具娃娃。妆化得太浓反而透出脏,眼睛早已经失却了青春的光彩,空洞成两块浑浊的玻璃。
      他一瞬间有点心痛,那小姑娘有一头漂亮的金发,虽然蓬乱在日光灯的青光下仍泛出华美的光彩。她有点像安妮罗洁,非常像。
      可她不是安妮罗洁,那个乖巧的姑娘已经死去了将近七十年,那时她正好十五岁。
      海因夏尔茨突然有一时很想掉眼泪,却同样迅速地控制了情绪。他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似乎仍沉浸在李芊年轻身体所特有的那种甜美血香之中。小家伙真是个妖精,一点都不像他端庄严肃的母亲。
      可也正是她,罗丝玛丽•冯•海因夏尔茨夫人——或者是维特尔小姐,没什么差别——在她的失散的丈夫苦苦寻找她的时候,与另一个人结了婚。
      海因夏尔茨将脸转向窗外,地铁列车正缓缓加速驶出站台。那个小姑娘浓妆艳抹的脸一闪而过,像是月台青色墙面上的一块污渍。他咬咬下嘴唇,想像着她的血的味道:因为年轻而浓稠鲜甜,却带着劣质烈酒的味道,或许还有□□,□□,任何你能想到的迷幻剂。
      还是冷冻血浆好一点。虽然难喝,毕竟安全。他有些自嘲地笑笑,为了安全他不轻易吸食活人的鲜血,除了那次特意给李芊看的“表演”他已经有四十年没有这么做了。四十年,似乎一晃就过去。他放松了些,坐得不那么挺直。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广播中安•布瑞特妮的声音在唱着一支圣诞歌曲。车厢外面灯光时明时灭,透出些不真实。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坐在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像是老电影的海报。
      李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海因夏尔茨伸手入怀,却记起自己出门的时候换过衣服,钢笔扔在了住处,无法演算。但这没关系,因为这无法推算。因为你根本不是罗丝玛丽,没人可以像她。
      她是独一无二的。
      海因夏尔茨打了个呵欠,他并不愿意回忆。经历太多,一点点地回想总是让人疲倦。布瑞特妮的甜美声音已经消失了,换上了另一个高亢狂野的女人声音,但这并不让人清醒。他并不累,只是感到全身的反应都减慢了,恍惚中仿佛李芊那双迷离浮水的异色眼睛就在面前,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身前空无一物,列车正在减速准备进站。
      他跳了起来,在车门打开的瞬间跳上了站台踏板。这不是东河大桥站,仍是在市中心的什么地方。他拖着步子走向亮着“Box Office”灯箱的小窗口走去,里面有个细瘦的黄头发小伙子。穿着整齐的地铁工作人员制服,正在看报纸。
      “买一张……到邱吉尔纪念车站的票。”他费劲想着哪一站离自己的住处最近。来纽约不久,他对这个城市还不熟悉。
      “先生,这就是邱吉尔纪念车站。”卖票的小伙子眯细了眼。他的嘴唇很薄,笑起来有种嘲讽的感觉。他把我当醉鬼了,海因夏尔茨想。他感觉有点好玩,但并不羞愧。“那么,谢谢。一个外国人,对贵市并不熟悉。”他看上去还算诚恳地点点头,英语中故意带上了德国口音。
      “晚安,圣诞快乐。Masrdol(德语,先生)。您还要票么?”
      “要,到马克思街。”他扔下了一枚一美元的硬币。

      夜已经深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拐角一家24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风出奇地冷,每吸进一口空气都仿佛是咬了满嘴的碎冰,冻得人喉头发木。
      这是中下等住宅区,大多数住户是有色人种。穷学生,或蓝领工人。节日对他们来说意味着没有节制的酒精。这个时候回到这里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海因夏尔茨用力跺着脚,想震掉粘在鞋上的雪块。公寓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没有停车场。几辆样子猥琐的二手车随意扔在马路边上,只有一辆奔驰车停在远处,在路灯微光下是沉静的黑,像是荆棘丛中的玫瑰。
      他抬头,十二楼那个窗口已经熄了灯。
      停了整个晚上的雪又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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