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夜薰》汐不念冬雪

2、第二章

　　阳光轻柔的扫过我闭起的双眼。
　　亮白的光线温暖却又带着微微的刺痛；我翕动着眼睫，并不敢一下睁开，我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连日来熟悉的芍药清香，这股清香沁人肺腑，混合着空气中檀木的沉味儿，格外的好闻……也使得我失望透顶。
　　我终于猛地张开了眼睛。眼前，还是轻纱笼月的帷帐被两边的银钩子轻轻挂起，帐子外，还是这间满是紫檀桌椅柜案的厢房，我皱眉，猛地用双手捂住脸，我没有躺在医院中，也不在那黑乎乎的教学楼里，我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孩儿模样在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地方？我起初以为是梦，可日日醒来却日日都是这样的景，我想，也是时候该接受现实了。
　　我揉了一下发疼的脑袋，眼泪就开始不争气的在眼眶里打转转，我真的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撞死在玻璃门上了么？夜里被损友骗去什么传说中灵异教学楼探险，不料被“鬼”吓得毫无形象的乱冲乱跑乱叫，“砰”的一下狠狠撞上玻璃门，就这样华丽丽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听到损友在身边呜咽忏悔：瑶瑶，没有鬼，那是吓唬你的……
　　重新醒来，发现稀里糊涂的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床前围满了一大家子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的笑的喜悦的严肃的……被弄得懵了，干脆一张被子蒙了脸，一连好几天，任谁喊都不理。
　　每日同样这个时间，听到“咯吱”一下门被打开的动静，我探头往外瞧了瞧，赶紧缩回身子，躺回床榻上，那一行人已经鱼贯而入了，带头的是一个年轻的美妇人和一个翩翩俊朗的小少年，身后跟着四个丫头一个看妈，端盆打水的忙乎起来。这个美妇人就是我这个身体的母亲，似乎名叫巧蝶，小少年则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叫什么，记不大清了，这纪家实在是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要一个个认识，也需要花点时间费些功夫。
　　巧蝶坐到我的床边瞧着我，我虽没像平常那样躲进被子里，却一直把头埋着，始终不愿面对，也不肯承认这些陌生的“家人”，还是巧蝶先温柔笑了：“好了好了，我的若儿终于完全醒来了，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双手合掌，连连拜了拜天，声音有些哽咽，我用余光看见她在吸鼻子，眼眶里盛满了泪水，我还是一语不发，我想起了我的爹妈，他们要是知道我“死了”，该有多难过？我再也见不着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从此往后，也许就天人永隔了……
　　“小若，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娘在跟你说话呢。”巧蝶身边的俊俏小少年皱着眉头发话了，我正心里难受，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一打梗，火冒三丈起来，我斜着眼瞪着他：小屁孩！装什么大人呢，本姑娘二九年华，还需要得你个黄毛小子教训？小少年被我看的楞住，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担忧的说：“瞧她这样，该不会是失忆了吧……？”
　　失忆？这个说法甚好，丢了记忆比起丢了智商变成傻蛋要好很多倍，我立刻拿出一脸的无辜，看看他，又看看巧蝶，缓缓而郑重的点了一下头，赞同他的说法。
　　“那有什么关系。”巧蝶仍是噙着眼泪感激的笑着，轻拥着我入怀，“我可怜的孩子……从那么大的风雪里救了回来，又沉睡了一年，能重新醒来已是老天对我最大眷顾……我还奢求什么呢……”她的怀抱又软又香，柔软的玉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见我似乎并不待见兄长，又使了眼色对小少年说：“铭儿，让若儿好生休息一下。”小少年很识趣，静静的看了我一眼，便悄身离开了去。这样的温柔与贴心，到底让我少了点抗拒，终于开口，用那十分稚嫩的声音问：“我睡了整整一年……？”
　　巧蝶点头：“自从你与三少爷在山顶上遇上贼人，劫财不成，便狠心的将你……”她打住嘴，似乎并不愿那些悲惨的遭遇再次进入女儿的记忆，她静了静，叹口气，忧伤的说：“这一年来，家里发生了不少的事情，三少爷被送去了遥远的沁古，而你爹，也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见我眨巴着眼睛聚精会神的看着她，她收起悲伤莞尔一笑：“瞧瞧，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巧蝶伸手招呼了丫头过来，“快，准备给她沐浴更衣。”
　　“沐浴……我不要！”虽然是迟早的事情，可这么一下子，我还没做好重新面对这个身体的准备，这几日榻上勤练“关节活动操”派上了用场，身子十分灵巧，一点不愚钝，我跳下床来，像小猴子似的，躲开这个推开那个，鞋也没穿，囫囵的冲出了厢房，一路赤脚顺着廊子穿过院子，身后一票人又是追又是喊，七姑娘七姑娘的唤着，我也不听，只一心想逃离这片混乱，眼睛被外界突来的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没看清前路，忽的撞到一个什么，两眼金星，一屁股跌坐在地面。
　　“咦——这不是七妹妹吗，怎的，一会儿功夫就能跑能跳了，可喜可贺啊。”
　　听嗓音，温柔儒雅，再抬头，好一个玉面少年郎，他将我从地面扶起身，为我拍了拍身上的尘灰，含笑的眸子闪动着点点光彩。我绝不承认我是外貌协会的，但我居然看得发傻了，直到他将我抱起身来，交给跟上来的巧蝶离开后，我才回过神。
　　“他是谁？……长得可真好看。”已被看妈丫头簇拥住的我还不忘调头流连早已转身不见的人影，巧蝶叹笑：“连你大哥都不记得了，他是大夫人过继给燕好姑姑的长子，你的顼哥哥。”转而又稀奇的看着我：“若儿以前不总说你大哥生的过美，像妖怪似的？”
　　“……”我打心里很不欣赏从前这个身体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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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啦啦的热水注入在充满淡淡花香的木桶之中，里间里一下烟雾缭绕，水汽特有的味道蒸腾弥漫在空气之中，叫人身心都放松了，隔着一面三折屏风，我坐在梳妆台前，任丫头们为我解开头上繁复的发髻辫子，当终于正视铜镜里这张脸蛋，不禁有些不置信。
　　看那几个漂亮哥哥，原以为纪家的孩子长得都不错，那么这个纪桓若，没有花容也该有个月貌吧？没想到十分普通。圆圆的脸蛋儿，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最多被称为可爱的，五岁小女孩；我很失望，托着腮帮子对着镜子忿忿嘟哝了一句：真丑。
　　被一旁的看妈的听见了，看妈正颜笑说：“谁敢说我们七姑娘丑？七姑娘可是个美人坯子哟。”
　　“胡说。”我摇头，叹息。
　　“哪有胡说啦？”看妈的很认真凑过来，仔细瞧着我的眉眼道：“这五官，生的多精巧，七姑娘长大了定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我苦嘻嘻的笑了笑，长大，那是多遥远的事情，这么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小人儿，要待长成苗条淑女，还得花上多久的时间，真叫人望眼欲穿啊。
　　“别老叹气了，七姑娘。”趁看妈去柜子里取衣服这当口，一个丫头也笑吟吟的过了来，一边拿帛巾沾了温水为我擦面，一边说：“今日夜里王爷要设家宴呢，三奶奶的儿子，也就是你六哥，终于被从宝灵寺给接了回来，可真是喜事一桩。”
　　另一个正摆弄着香皂脸盆的丫头，听罢也拢身过来，积极加入这话题：“可不是，三奶奶昨日夜里就高兴得睡不着觉，据说还哭了好几场。”
　　“也是呢，好端端的小少爷，就生生的离开了母亲，被送去那出家人的地儿受苦，也难怪三奶奶这些年都快肝肠寸断了，偏嘴上还得千恩万谢，感激老太君给了她儿子一个为纪家祈福守福的机会。”
　　“谁叫三奶奶得罪了大奶奶，又不怎么讨得王爷欢心，这才让大奶奶有机可乘，出了这么个主意赶走了她儿子。”
　　“可这得宠不得宠，也没个定数啊，四奶奶刚嫁进府上那会儿，都快被王爷宠上天了，可后来怎么着？王爷当众叫她吃鞭子，跪祠堂，还少了去吗，四奶奶走了后，就连她儿子都被送去沁古做了人质……”
　　“什么人质……？”我听得眼睛不眨，插嘴问了一句，身后传来一声假意的咳嗽，两个丫头转脸见到看妈面色沉沉的看过来，忙噤声不语，又各自忙各自的起来，看妈走过来，见我一头及腰的乌发已梳理顺溜，笑吟吟的对我说：“七姑娘，都准备好了，该去沐浴了，让老奴给你宽衣吧。”说着就要动手来帮我脱衣服。
　　“啊……不要，还是我自己来吧。”我才不习惯被这么一大堆人围观洗澡，看妈笑皱眉说：“那怎么成，你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自己沐浴更衣呢……哦，四姑娘和五姑娘也都是这么伺候着呢。”
　　我的头摇的像拨浪鼓，大声的宣布：“不成，就不成！不然我可就不洗了。”跟着又耍了几个回合的赖，看妈和丫头们苦恼的对望，被我弄得没了法子，只得妥协，走出房间时还一步一回头，念念不舍，我心烦，追着将她们给轰了出去，末了还叮嘱：“不准在外偷看啊！”
　　里间一下子静了下来，沐浴的用具，比如衣架子，皂盒，三层帛巾都一应俱全，我伸个懒腰舒展一下筋骨，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开始宽衣解带，不禁又叹，古人从发型到服装真是繁复，笨手笨脚的弄了半天，才将最后一件湖绿色绣了小虎头的肚兜给解开，恨恨的往上一抛，舒坦了。
　　给小孩子沐浴的木盆，沿口又大又浅，不似大姑娘，用那么深深的木桶，可以泡进去半个身子，我抬脚踏进香喷喷的，温热的水中，立刻毫无形象的躺进盆里，脑袋枕着帛斤，一脚翘搭在另一脚上面，好不享受，烦恼一下子消去许多，甚至开始懂得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好歹穿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姐，物质方面不用愁，还有一个在朝廷任重职，拼死天下无数爹的爹，似乎……上天也待我不薄。
　　突然从门口那儿滚进来一个竹藤球，骨碌骨碌的停在我的木盆边，我顺道拾起来，拿在手中纳着闷，又听到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一转眼，跑进来一个约莫八岁左右，生的灵巧秀致的男孩儿。
　　“那是我的球，快还给我。”他直直拢身过来，从我手中把球给夺了过去，忽的目光又被什么吸引住，滴溜溜的一双黑眼珠子，看得一眨不眨，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赶紧的合起盘坐在盆中的双腿，才这么小小年纪就这样色眯眯的，长大还得了？瞪眼骂了他一句：“臭流氓，看什么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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