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倦恋》慕二

4、第四章

　　自那天后，伊瑾就被铺天盖地的训练计划淹没了。
　　起初刚拿到剧本时她还自作聪明地松了一口气，众所周知，《卡门》是个不怎么长的舞剧。可紧迫的时间给她平添了许多难度，再加上女主角卡门是个奔放的西班牙女子，对于一向温婉的伊瑾来说，要演出那种开放甚至浪荡的感觉实在太难。
　　这么大的压力让她有些难以承受，可又不知该向谁倾诉，好闺蜜Anne这回是肯定不行了，告诉她就算泄密，在这节骨眼儿上，违反团规的事她可不敢随便乱来。

　　唉，越想越烦，又已经两点多了。

　　伊瑾放下床头的闹钟，起身把屋里的暖气关小一些。虽然北京的十二月够冷的，可她最近总是燥热，尤其到晚上更是严重得无法入睡。
　　不行，深呼吸，放轻松，一定得睡着，再过五个小时就得起床了。可越这么想就越是睡不着，伊瑾悠悠地看着天花板，默默鄙视自己的心理素质。

　　遥远的旭日终于从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处冉冉浮出，北京已经开始忙碌。人们面无表情，步履匆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这个城市有太多人，每一秒有太多相似的事在发生。
　　当伊瑾开着她的白色沃尔沃从小区门口加速而出的时候，城市的另一端，一辆黑色740也驶出了住宅区；再一端，一辆棕色X5缓缓上了路。坐在驾驶座的人永远是一脸的倦意，在等信号灯的间隙吃上几口早饭，瞄几眼会议提纲，又或是陷入回忆。
　　“嘀嘀——叭叭——”
　　陆湛回过神来的时候前方早已变成绿灯，身后的车喇叭响成一片。他松开刹车，一脚油门飞窜出去，一口气把那些躁动的车主甩得老远。
　　他才回北京不久，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伊瑾，偌大的城市遇见一位故人，需要的不止一点缘分。只是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在别人身旁小鸟依人。呵，陆湛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几乎梦游一般把车开到公司，抬手看了看表，正好赶上九点的会。
　　当陆湛带着纸笔走进会议室时，凌天已经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沉思状地转笔了。陆湛抽了抽嘴角，算是打招呼。凌天点点头，用笔敲了敲他左边的座位，示意陆湛坐过来。陆湛却只当没看见，径直走向自己的老位置，椅子转向窗边，背对凌天。
　　这就是办公室里男人之间无声的斗争了吧。
　　会议桌尽头的Jenny把这一切尽收在眼里。这两个男人是整个公司最难弄的人，他们之间什么时候、为什么有过节大家已经记不得了，只是早就习惯了两人的明争暗斗。
　　不过让她说，凌天性子傲、有威慑力；陆湛聪明、幽默、有亲和力，要说他输在哪，可能就输在文凭上。凌天毕业于美国一所常春藤名校，不说别的，就那一口流利的英文就能唬住不少人，在外企英文好的爬得高，就是这亘古不变的真理让陆湛只能当凌天的下属，不服也得服。
　　“大家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了。”Jenny说着摁开了投影仪，“这次年会我们定在三亚亚龙湾，一共五天，主要会议有……”

　　三号排练室响着西班牙风格乐曲，伊瑾满头大汗，照着师太的指令舞动着肢体。
　　“转转转转，肩打开……好的！舒展开，对！”师太穿着墨绿色高领线衫，也热得出汗，聚精会神地指导着舞房中央的伊瑾。“用力，打出去，收回来，分腿……停！”师太劈手关掉了音响。“第几遍了？和你说了多少遍了？这里的感情是怎么样的？”
　　“激烈的。”伊瑾擦着汗回答。
　　“光是激烈的吗？”师太的眼神咄咄逼人，“还有不舍的呢？你的舞步还是太拘谨，稍微让你爆发一点，马上就收不住，不是动作跳错就是感情不对。”
　　伊瑾小心地把师太说的话记在心里，这套考核的动作是整个篇章里最考验演员爆发力和情感表现力的动作，只是她练了几天 ，还没让师太满意过。
　　师太抬手看了看表，“你看看，又一天要过去了，你说说你有没有点长进。我告诉你，另一个小姑娘跳得可比你好。”
　　伊瑾一听这话赶紧说：“我们再来一遍。”
　　“今天最后一遍，我一会儿得去排她的舞。”师太敲了敲腕上的表。

　　音乐再次响起，伊瑾一边跳，脑子里一边回放师太的教诲，这里要激烈些，这里要收敛些，这里要……
　　可没跳多久，戛然而止的音乐又把伊瑾从自己的卡门世界里生生拽了出来。
　　“你到底会不会跳舞？”师太一句话把伊瑾打蒙了，她明明是按照吩咐跳的。“让你注意感情，是把感情糅合起来，不是分段分得这么明显。哦，一下子疯疯癫癫的，一下子小家碧玉的，这是一个正常人吗？”师太的手随着语气起伏挥动着，显得十分不满。“简直是浪费时间。”　　伊瑾见师太收拾东西要走，对这段舞的感情处理还一窍不通的她立马追了上去，“施太，能不能再……”
　　“伊瑾，这里是首都芭蕾舞团，不是舞蹈学院。”师太打断了伊瑾想要再试一次的请求。“你应该做一个成熟的芭蕾舞演员，而不是一个连举一反三都不会的学生。”见伊瑾略带委屈的样子，师太语气缓了缓。“我今天话说重了，是想让你明白，只当白天鹅是不够的。”
　　师太走后，伊瑾背靠着镜子坐在地板上，揉着脚尖。师太的话就像鞭子，抽着伊瑾的自尊。

　　多年前在毕业舞剧中饰演白天鹅的她，每次出场都以精湛的舞姿、傲人的气质折服观众，令人叹为观止，回味无穷。师太也坐在观众席里，演出一结束，她便毫不犹豫地把伊瑾签进了首都芭蕾舞团，想要精心培养。谁知入了团才发现，伊瑾的舞路很是局限，以致后来她六、七年都逃脱不了白天鹅的影子。
　　伊瑾感觉现在的自己已经黔驴技穷，只会打纯情牌的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在舞台上诠释出一个风流美艳的女子，再怎么努力只是小女孩偷穿妈妈的高跟鞋，四不像。
　　本以为自己会受不了师太这般的讽刺，谁知道此刻伊瑾虽然内疚焦虑难过，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心灵的麻木是她进步的阻碍。唉，算了，就算哭出来了也没用，何必呢。

　　于是伊瑾起身，想去机房找一找历次《卡门》演出的资料。就在她穿过黑漆漆的剧院时，隐隐约约听到那段熟悉的西班牙乐曲，准是那个竞争对手在排练！
　　不算偷师，稍微取取经，给自己开开窍也好啊。伊瑾这么想着，便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很快找到了音乐的源头——十七号排练室。她趁着音乐声大起，偷偷把门推开一个缝。
　　一个盘着丸子头，穿着舞团统一的练功服的女孩儿正随着节奏铿锵有力地舞着。她的舞就像一篇精练的文章，华美的辞藻恰到好处地配合着鲜明的思想，对她所想要表达的主题情感收放自如。

　　虽然是背对着门，可伊瑾竟能感觉到她在舞蹈中展露出的感情竟是如此丝丝入扣。一段小样舞毕，师太鼓起了掌。伊瑾也暗暗自叹不如，这高手到底是谁，她不满足只看个背影，目光也不自觉地扫向那女孩儿的舞鞋。
　　在舞团里，每个人都穿一样的练功服，梳一样的发型，唯一不同的便是舞鞋，就像巫师的魔杖，是身份的验证。
　　橘色的舞鞋？伊瑾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相关记忆，似乎没有印象。
　　正想着，她握着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低头一看，是凌天。伊瑾赶紧悄悄撤了出去，快步走到机房，赶在凌天挂电话的前一秒接了起来。

　　“在忙吗？”凌天浏览着邮件里的年会安排。
　　“刚忙完，怎么了？”伊瑾夹着电话在搜索引擎里打下“卡门芭蕾舞剧”几个字。
　　“下礼拜有空吗？”凌天的目光锁定在Prom这一行。
　　伊瑾以为凌天找她吃饭，随口答：“有吧。”
　　“陪我去趟三亚。”
　　“啊？”伊瑾一怔。
　　“我们公司年会，第三天晚上有个舞会，你得参加。”凌天看完邮件，轻轻靠在椅背上。
　　“那没空。”伊瑾直接回绝，一边滑动滚轮，找着自己要的资料。
　　凌天一听伊瑾没当回事儿的语气，有些不悦：“刚才还说有空，怎么变卦这么快？”
　　伊瑾扭头看看四周，没人，低声说：“我这礼拜得加紧练舞，下周三该考核了。”
　　“我们当初不是签了协议，你得配合我吗？”凌天也低声回应。
　　“我真走不开。”伊瑾揉了揉眼睛，“要不你找别人吧。”话音未落，Anne走进了机房，吓得伊瑾赶紧关掉正在查的网页，故作镇定地对Anne笑笑。Anne走来，一屁股坐在伊瑾旁边那位子上。
　　“开玩笑，我找什么别人？！”凌天这回是极大的不快了。
　　伊瑾见Anne好像有话要和她说，也不方便和凌天解释过多，敷衍着说：“嗯嗯，好我知道了，拜拜。”然后挂了电话。
　　被挂了电话的凌天只觉得伊瑾今天莫名其妙，想发火，碍于面子又不便回拨过去，只能放下手机忍着气继续工作。

　　“谁呀？”Anne一脸坏笑。
　　“还能有谁。”伊瑾叹了口气，“凌总监呗。”
　　“哎哟，追得够紧的呀。”Anne抬着眉毛往后仰了仰身子，“约会啊？”
　　伊瑾不说话，掏出手机想给凌天发短信说一会儿再解释。
　　Anne见伊瑾默认了，继续问：“刚才怎么听你说下礼拜没空，你要干嘛？”
　　伊瑾一听，慌神了。“什么干嘛，不想去就说没空咯。”
　　“哦。”Anne若有所思。
　　再和她多呆一会儿准得露陷，和违规相比，被闺蜜发现自己有事相瞒的后果才比较可怕。伊瑾拿着手机站了起来。“我先回家了，凌天那儿还一堆事儿我得配合，明儿见。”

　　Anne笑着挥别伊瑾，等她的身影一消失在门那头，Anne马上查看伊瑾刚用过电脑的历史记录，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伊瑾绝对有事儿瞒着她。还没等点进去，光标一放在首页的搜索引擎的输入框里，伊瑾刚搜的几个关键词就跳了出来。
　　“卡门芭蕾舞剧。”Anne喃喃念着，忽然恍然大悟，面露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