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萍满渚相思叠》未名清欢

30、番外一

　　番外一梓飏
　　师父说，他是在女娲神庙里拣到我的，他让我随他的姓，又希望我这一生能如风般自在随性，洋洋洒洒，便唤我作梓飏。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师父是骗我的。
　　其实我是大赫王朝赫轩皇帝和青芜皇后的儿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的亲生父母已经离开人世，可听父亲生前贴身照顾他的老人说，父亲曾和母亲说，倘若是儿子，就叫逸宣，女儿则叫相思。
　　所以，我的本名，应该是高逸宣。
　　我从来没见过父亲母亲，他们对我就像故事中的人，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爱恨情仇，悲喜忧伤，这些事与我并无关系。在我心里，这一生与我真正有关的，只有师父、宁凡和她三个。
　　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上巳节园会上，她着了男装，扮作一个英俊少年郎，随青萍一起跑到墨池曲水边上，看我和另外四位公子玩那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的游戏
　　其实我本来并不想去，那些人的水平太低，和他们对诗，还不如去林子里采药来的自在。可师父却说，她日后会需要我的护佑，这次游园会，是我和她相识的契机，必须要去。
　　师父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难得他开了口，我自然是不能推脱。
　　其实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并没觉得她有多特殊。
　　不错，她的确长得很美，瓜子脸，白皮肤，远山眉弯弯，樱唇不点红。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杏状的大眼晶莹灵动，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灵气都汇聚其中，荡出绵长悠远的山清水秀，艳阳银月。
　　可这世间女子，貌美者数不胜数，所谓燕环肥瘦、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和那些千古流芳的美人比起来，她也不过尔尔。
　　很久以后再回想，我只恨不得狠狠敲打自己两下——为何那时没有卯足力气追求她？如果那样，是不是她就不会被青萍抢走了？
　　她在斗诗会上信手拈来，娟秀的字体覆盖的地方，是一首首意境雅致却深情的诗句。我看着她明媚的笑靥，突然很想知道，这样年轻的、被捧在国君手中、被蜜糖灌大、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她，是如何成为这样甜美恬淡、聪慧灵秀的女子的？
　　就像她的名字，相思，相思。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简简单单两个字，便说出了万千感情中最醉人的一种，意蕴悠远，情意绵长。
　　那时我从未曾想到，这般感情会陪我度过此后的一生。
　　那日在女娲庙中，她不知为何昏了过去。青萍很着急，将她抱在怀里不停唤她的名字，可她却仿佛陷入了可怕的梦魇，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在一旁看着他苍白慌乱的样子，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喜欢。
　　她的脉搏很奇怪，比我看过的所有人都要缓慢有力许多许多。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她本为天界神女，不是凡人。
　　再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带着繑芸从师父一早挖好的地道中跑出来，脚步虽然匆忙，却并不慌乱。和上次相比，她憔悴了很多很多，原本还有些如婴儿肥的面庞已经完全瘦削下来，眼下有着青色的暗沉，却一点也遮不住她眼中美丽流转的灵光。束成髻的乌黑长发在奔跑的过程中散开，披散在肩头，将她白皙的面庞衬得更益发小巧精致。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眼中盛满了警惕和不安，轻声让兴奋的繑芸小心。
　　这样的她，突然让我觉得心疼。
　　我将她和繑芸带到我生活的地方，安置她们住下。
　　家里多了两个人，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意的游走采药，行医治病，我每天很早便要起床，到城中为贵人诊断，晌午时分，带着食材回到家中。
　　每天回家的时候，我都会远远的看见坐在门口等待的她。
　　她喜欢穿着白色的长裙，随意坐在我种下的满园花丛中，用掉落的花瓣结成花圈戴在头上，然后懒懒地仰起头，透过指尖去看流泻的阳光。那时的她，仿佛从天际不小心降落人间的天使，驻足了不过刹那，便惊艳了红尘，柔软了时光。
　　许是不想显得自己太无用，她总是喜欢跟在繑芸的后面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可每次都会在添了一通乱后被繑云哭笑不得地“请”出来，于是她又将眼光投到了我的身上，只要我一进林子采药，她便会欢欣鼓舞地与我一起去，其实也不干正事，不是弯腰观察各种各样新鲜的花草，就是小跑着追逐飞舞的蝴蝶。后来她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便不再活蹦乱跳，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万紫千红中看我尝药采药。
　　日子久了，我好似习惯了一回头就能看见她微笑的面庞、安静的身姿，倘若一日看不到，我便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就连平素令我沉迷的花草药材都变得暗淡无色，没有了往日的吸引。
　　那天一早，我应约去为吏部尚书夫人诊病，却听尚书大人说，皇帝陛下的情况非常糟糕。
　　其实关于皇帝陛下——青萍——和她之间的过往，我并不十分清楚。她从皇宫中跑到我那里后，从来不曾提过关于那段时光的只言片语，我本不是好奇的人，便也就没有问过。
　　可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很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青萍对他，她对青萍，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青萍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她，可是有我和师父在，他注定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空手而返。
　　看见青萍的时候，他正坐在昊日宫中的皇位上听众臣启奏公文。他的变化并不大，眉眼依旧是初见时那般俊朗，可是脸庞却似经历了风吹雨打、刀削斧琢，与静默中荡出冷漠孤单的韵味，这样的他，已经有了帝王高处不胜寒的风姿。
　　他很高兴看见我，拉着我到她离开前生活的寝宫中，不停地和我说关于她的往事，还有他们在一起的幸福的片段，说着说着，他就会沉默下来，一遍又一遍的轻抚她宫中的摆设和用品，仿佛这样便能抚摸到他魂牵梦萦的那张脸，感觉到她的气息。
　　日落后，他和我一起在她的寝宫中用晚膳，他喝了许多酒，直到醉意染上了眉梢眼角，在他眸中映出点点荧光。他轻轻摇晃着青玉酒樽，透过薄薄的樽壁看着其中晃动的琼浆，神情恍惚地说：“灏之，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知道吗，我杀了他的父母，我杀了她最亲的人，她一定恨我入骨，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说着说着，那些晶晶点点的碎光便从他眸中落下。
　　我从不知道，一个男人会可以这般伤心，更何况，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君王，可以凌霸天下，可以冷漠孤单，可以玩弄权术，可以怒，可以笑，但是不能显露真心，更不能脆弱，不能伤心。
　　而她便是青萍心尖上那道永远不能示人的伤疤，时时刻刻都在流血，却只能忍住疼痛，当做无事。
　　次日一早，我便告别离开了皇宫，我已经知道了想要知道的。
　　回到林中的家里，她一如既往地在门口等着我，看见我回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站起身向我走来。
　　我微微眯起眼，看着面前越走越近的女子，旭日东升的光芒中，她莹白色的面庞仿佛白瓷，与一袭白裙一起被阳光镀上了莹润的光泽，她的双手覆在微微鼓起的腹上，带着温婉的笑，自青林连绵，百花盛放中袅袅走来。那一刻，我的心骤然收紧，猛烈跳动，而后便自这不规律的跃动中荡出些许甜蜜、些许期待、些许紧张，还有满满的欢喜。
　　虽然她从不曾和我说的清楚，可我知道，其实她并不恨青萍，更不曾想过要报仇。她其实恨不能想忘记那一切，好好过安稳平静的日子。
　　那一刻，我便对自己说，我要达成她的心愿，让她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宁凡出生后，小树林中的生活骤然忙碌了许多。我从不知道，原来小孩子是这般神奇的存在，安静听话的睡觉时又像极了纯真无邪的精灵，那份甜美可爱的小样子，每次都看得我心里痒痒得紧，恨不能抱进怀里狠狠揉捏两下才好，当然，这也就是想想，经过数月的洗礼，带着两个硕大的黑眼眶的我无比清楚，这小家伙一旦醒了，哭闹起来那个惊天地泣鬼神，那绝对是混世魔王也望尘莫及。
　　宁凡一岁多的一天，我照例早早前往城中诊病，近午时分回来的时候，远远便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小身影跌跌爬爬地冲我跑来，他两个小胳膊大大张开，莲藕一样肉滚滚的小腿疯狂地倒腾着，非常奋力地支撑着明显摇摇欲坠的小身躯，看得我胆战心惊。果然，没走几步，那小小的身体就一个猛扎倒在地上，我一惊，正想拔腿上前把宁凡抱起来，却看见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劲儿冲我打手势的她。她冲着我又是龇牙又是咧嘴，眉飞色舞的表情丰富多彩地出现在素净精致的面容上，看得我一阵心跳，一阵心暖，仿佛又看到了上巳节时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那一刻，和风旭日，天暖花开。
　　前方，宁凡不哭不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瘪着嘴定了定神，恨恨地瞪了一眼摔倒的地方，抬起小脑袋，再次瞄准我，立刻继续以疯狂得令人担心的姿势以很不疯狂的速度将我“飞”奔。眼看他越来越近，我笑得合不上嘴，蹲下身来展开怀抱。跋涉了“千山万水”后，宁凡一头扎进我的怀里，肉呼呼的小胳膊紧紧环住我的脖子，支着小脑袋看着我“咯咯”地笑，我点点他的鼻子，再回头看看身边笑意盎然的女子，只觉得人生最美也不过如此。
　　正这样想着，却听怀中有细细的声音传来：“爹……爹爹……”
　　我猛地愣住，呆呆地看看怀里的小人儿，呆呆地看看身边由惊讶变为巧笑倩兮的她，再呆呆地看回宁凡，浑身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小人儿突然甜甜一笑，咧着嘴大声喊：“爹爹，爹爹！”这下我是彻底懵了，下意识地张开嘴想要答应，却又觉得不对，于是张着嘴瞪着宁凡，大脑一片空白。求助地回过头去，可她不但不帮忙，还一脸坏笑地看着我，眼中的笑意快要流溢出来。我突然便觉得有暖流从心中涌出来，立时神清气爽，脑子无比清明，回过头去对着继续不停大喊爹爹的宁凡笑道：“诶！爹爹在这里！”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这声“爹爹”，在我心中留了一辈子，尽管这称呼后来再也不属于我。
　　宁凡三岁时，青萍找到了我们。
　　相遇的刹那，我看见她眼底的光，欣喜、思念、悲伤、失望，万千复杂情绪交织着一闪而过，瞬间便恢复了平静无波。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无论多么努力，他都在她心上，就像她永远是他心尖上的人。
　　那一天，她让我带着宁凡离开，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也是在那天，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我很想抛开一切去找她，可是我不能，我答应过她，要永远地照顾好宁凡。青萍找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了玲儿和我的对话，他知道了她是谁，也知道了宁凡是谁的孩子。他决定去寻她。我答应了青萍的要求，三天后，我以他兄弟之命继受皇位，成为了大赫王朝的新皇帝，青萍，则一跃入墨池，从此不见了踪迹。
　　我告诉了宁凡他的出身，从那天起，他唤我父皇，爹爹这个称呼，只属于青萍。
　　我从没想过，今生还会再遇见她。
　　她出现那天，宁凡刚刚过了十二岁生日，他骑着我送给他的墨血宝马出去玩，却正巧遇见了来寻宝珠的她。
　　那时我已做了将近十年的皇帝，早已习惯用冷静的面容掩饰心中的情绪。可是看见她的刹那，我仍有片刻的失神。
　　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树林洒下斑驳光影，光影的中央，背对着我的她一袭淡淡的粉色广袖长裙，白色腰带轻束纤腰，身姿婀娜，体态赢弱。听见我的声音，她慢慢回过头来，白皙的面庞在阳光下泛出银色光晕。看见我，她似微微晃神，眸底黯淡了一瞬，便立刻澄清明亮，接着，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充盈，于是笑容在她清丽的面容上绽放，直直在如画的眉眼间荡出如云飘渺却又无比真实的哀愁和欣喜。
　　她看着我，唇开合间，声音柔美一如既往：“灏之。”
　　她的身后，有男子长身玉立，默默凝望。那是我已经见过的恢复元身的青萍，现在的他，叫做雷泽。
　　雷泽说，万年前她曾为了救他在墨渊之底留下一丝魂魄，而人间墨池与墨渊同源，正因此，她十年前在人间跳入墨池，才会在无意间被引导回到了墨渊，回到了在天界沉睡的元身之中。所以，要想找回在人间的记忆，也许只有再入墨池一个办法。
　　雷泽不忍逼她，所以他拜托我劝她沉入水中。
　　我看着他，只觉得面前这张脸慢慢与记忆中在凤芜宫夜夜留恋的男子面容合二而一，可他们又分明是一个人，同样的痛苦纠结着，明明深爱，却不知如何取得，如何守护。
　　我答应了他，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知道，十年前就知道，只有他在，她才会真的幸福，她才可以安好无憾的度过余生。
　　师父醒来后不久，她又回到了人间。却不是和雷泽一起，而是独自一个人。
　　我曾想要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问她雷泽去了哪里。
　　可她不管我怎么问，她都只是淡淡地笑，说：“他要我等他，他会回来的。”
　　那时的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笑容沉静，寡言少语，只有对着宁凡，才会由心底流露出喜悦来，其他时候，她便只一个人静静的望着天，或者一针一线地织锦囊。
　　她什么也不说，可是我的心疼得不能自已。
　　于是终于有一天，我决定去天界找师父，问问他雷泽那小子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去找她！
　　到了天界，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可那时雷泽刚刚苏醒，神力几乎消耗殆尽，没有丝毫力气，更别说在异界穿梭。
　　所以我故意留在天界，我知道，只要我留的时间久一些，就算她不着急，宁凡也一定会急着要来找我，她疼儿子，一定会一起前来。
　　果然，她们很快就来了。声势浩大的晚宴后，她不出所料地带着宁凡先行一步，向她自小成长的瑶嬛殿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到在瑶嬛殿中等他的那个人，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相思，这一次，你终于可以静好安稳地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