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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时人未了 ...

  •   眼光朦胧中,瑛素的眼前仿佛闪过一幕幕的光景,朦胧的映出一个少年短暂而身不由己的一生。
      他是家中独子,娘亲是坊间远近闻名的美人,却因为幼时伤到了头颅,一直痴痴呆呆,不得不在二十几岁的高龄嫁给了自家作坊里的一个学徒。学徒好赌,常年在外与狐朋狗友一起花天酒地,少年从小是由母亲娘家的一位婆子带大的。
      九岁之时,小小孩童异想天开,想要为呆傻的母亲找到厉害的大夫医治,却无功而返,大约是福祸相依,孩童却因此次冒失的寻医之机,入了一位隐士的眼,收入师门学习诗书礼仪,虽然习书较晚,却也算是他师傅颇为得意的弟子。
      十四岁拔得状元头筹,却因绝色清美的长相,在皇宫贺宴的当晚便被皇帝抱入龙床,一夜颠鸾倒凤,隔晨的早朝,被皇帝钦点为丞相。
      是的,非因学识能力,只因得了帝王荒唐的喜爱,便受了如此隆恩,得到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多时的丞相之位。
      偌大的富丽堂皇的丞相府成了夜宿寥寥的客栈,在龙床上服侍帝王成了他唯一可做的事情。
      朝政弥乱,人人都说丞相大人带头荒废政务,隔三差五的上一次早朝,还是面带困意,哈欠连天。
      帝王圣宠,相权架空,人人都说他是个奸佞鼠辈,是惑乱宫闱朝政的佞臣,是祸害澜国根基的祸国贼子。
      父亲是赌徒,母亲是痴呆,民间私下笑骂他是家传的国之祸害。
      瑛素眼前,看到最多的是少年蜷缩成一团暗中哭泣的画面。
      狩猎之时惊现疯熊,少年于皇帝危险之际惊恐的射出一箭,为帝王逃离赢得了良机,却也因这一箭惊怒了疯熊,致使疯熊残忍的撕裂了躲闪不及的老安国侯,漫天的血雨,崩落在少年脚边的肉沫中夹杂着一双不能瞑目的眼球,自此,少年对安国侯府欠下了无法饶恕的罪孽。
      研究许久的水利之法,面对挥霍一空的国库无力作为,少年在帝王胯-下巧意承-欢,终是求来了专为太后避暑修筑的槿枫山庄的半份筑金,尽投患河水利筑事,却因地方剥墨,官差阳奉阴违,一场盛雨毁成渣滓,民间骂声连连,本本奏折挟裹着加剧的灾情铺满帝王龙案。
      国家社稷岌岌可危,利国良策均被朝臣贪腐的嘴脸否决驳斥,懦弱的帝王,势力一步步充填庞大的安国侯,默默爱慕的人眼神语言中从不掩饰的厌烦恶心与鄙夷……
      少年在愈发喜怒无常的帝王身下挣扎无望的哭泣。
      怔怔的盯着华锦帐顶的一点,瑛素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被剜出了一个洞。
      少年的身世与她何等相似!曾经的她日日郁愁难抒,觉得自己此生最苦不过,可是看着这坎坷孤凄的少年,瑛素觉得自己当年的苦楚相比少年就是鸿毛与泰山!
      心中又痛又空,眼中酸酸的涨涨的,眼泪如倾倒的泉水,潸潸涌下。
      ‘哗啦’——
      一声碗碟破裂的脆响打破了瑛素的愁绪,耳边哭意骤响,扑面黑影一晃,她便被人紧紧抱住了腰肢。
      “相爷啊相爷,呜呜呜,您终于醒过来了!青禾,青禾真怕再也见不到您了啊!”
      瑛素轻咬着唇内樱肉,有些尴尬的打量着这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白嫩肥圆的脸上横五竖八的糊了一脸的眼泪鼻涕,说话间流到嘴上不时随着口水四散横飞。
      不幸被喷了满脸的瑛素,不,应该说是澜国的丞相应愫,隐有紫淤的清美面容上,嘴角不自禁的抽了抽。
      “那个,青禾啊,”应愫轻轻咳了咳,有些吃力的抬手抚了抚青禾的脑袋,强忍着脸上的疼痛,轻声慢语道:“你呐,别哭了,我不还好好的活着么……”
      话未说完,青禾便似点爆的炮仗,怒红瞪起的眼中一条条溢出的泪水浸满了前襟,呜呜咽咽的怒吼着:“相爷还把青禾当小孩子哄!回春堂的大夫说的话青禾都听到了!呜呜,您以后站不起来了,呜呜呜,站不起来了,呜……”
      应愫看着这孩子哭的伤心至极的样子,心疼的给他擦着脸上泉涌而出的眼泪,想到青禾话中的意思,应愫暗叹一口气,将青禾拥在胸前,淡淡的安慰道:“站不起来不还有手的么,相爷又不是没了腿就活不下去了?人只要还能喘气儿,活着就有希望,哭什么呢!可别把眼睛哭坏了,青禾的眼睛又圆又亮的,到时候真给哭成了瞎子,相爷只好找对儿好看的驴眼睛给你换上了!”
      “呜呜呜,相爷,都这时候了您还欺负我!以后,嗝,您没了腿,嗝,可怎么办哪!呜呜呜!”
      应愫柔抚着青禾的头,轻轻的为打着哭嗝的他顺着背脊,已逝少年哪,此刻还有一人在为你真心的哭泣,你,并不是孤独的呢。
      直到青禾抽噎着止住了哭声,应愫随手扬起宽大的衣袖,为青禾擦拭惨不忍睹的花猫脸。
      青禾睁开他那水肿的眼泡,发现他家相爷正用自己的衣袖帮他清理,不明液体黏在白净的布料上,晶晶闪亮。
      青禾一下子受惊的跳离床边,“爷,您,您的袖子……”
      声音越来越小,青禾看着应愫笑望他的眼神,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垂着一颗红透了的脑袋嗫嚅的说不下去了。
      应愫自苏醒以来,第一次笑的开怀,他笑看着皱着百褶的包子脸局促的恨不得扒开一道地口子消失不见的青禾,逗弄的调侃:“不过是一条袖子,脏点儿没什么,”眨眨眼睛朝着青禾委屈的努努嘴,“倒是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青禾你都没有听到么?”
      青禾呆了一瞬,脸上更红了,结结巴巴的轻言道:“青禾,青禾这就去给您置饭,很快,很快就回来!”
      应愫望着余音缭绕身影却早已消失无踪的门口,笑叹一口气。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青禾急切走来的沙沙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青禾清亮嗓音的噼啪质问:“哎你们是谁?怎么进内院了?咦,管家老伯?你带人来有何事?你也知相爷如今身子不适,若无要事还是别让相爷操劳了。”
      青禾话语噼啪之际,几声咳嗽欲盖弥彰的想要遮掩过去,苍老嘶哑的声音随即厉声呵斥道:“青禾你太无礼了!相爷虽然宠你,却不是让你在贵人面前不分轻重丢咱们相府的颜面的!嗯咳,看你这手上拎着食盒,相爷可是醒了?”
      应愫听到青禾有些委屈却还是乖乖如实的回答道“嗯,爷刚醒来片刻。”
      那刚刚还严厉非常的嘶哑吼声转瞬便换了语调,带着浓浓的谄媚之意,“那大好,皇,黄爷您小心脚下台阶。”
      一道公鸭嗓音略有嫌弃的吩咐道:“你二人带着这院里的人都候到外边儿去,我家爷与你家相爷有事商谈,没有吩咐,不得轻入!”
      但听那苍老嘶哑的声音呵呵笑着唯唯诺诺的应了声,应愫琢磨着这是哪位大人物来访了,还带着太监当传话筒,不会是皇帝吧?
      房门轻微的吱嘎一声,被一个目不斜视的小侍恭谨的打开了,一身玄色衣袍的男子轩昂迈步而来。
      一时有些紧张的应愫干脆闭上了眼睛,房门被轻声掩合,室内忽然寂静的有些诡异。
      脸上突然被温柔的抚触,应愫汗毛冷竖,身体本能的微微颤栗起来,铺天盖地的压抑恐慌从内心深处涌出,应愫疑惑于身体突如其来的怪异,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面容俊秀端肃气质谦谦的青年,身上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严气势,正深沉着眼眸静静的看着他。
      一眼,应愫便认出了这人,他是少年自殿选为状元这三年以来日日夜夜的恶梦,澜国的皇帝,澜徽漓。
      看着这人一派谦谦君子的容颜,应愫内心嘲讽而叹,这样仪表堂堂却是个内里懦弱只有在床榻上才能一逞‘雄威’之人,人果真不能以容貌定性。
      看到应愫醒来,眼波美滟,虚弱而朦胧的注视着他,澜徽漓温柔的执起应愫放在身畔的手掌,关怀的问道:“月桫(缩),身体可好些了?朕带了庞御医,让他为你瞧瞧。”
      瞧着应愫虚弱的神色,澜徽漓朗声召来庞御医。
      月桫,是曾经少年的字,严师为他取字‘月桫’,是希望他‘品性若千秋之月明朗高洁,心性若藏书之桫博涵质谦’,又因桫椤树别名龙骨凤,严师也暗喻对他成才的期盼。
      少年自从得了这二字,便颇为喜爱,除了严师所取的字意,少年也颇喜爱这二字的意境,月下之桫,清风徐徐,立于当下,一生安定平和。
      如今这美好的希翼也随着少年的逝去烟消云散,这美丽的名字留存世间,少年却再也寻不回了。
      手腕被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轻轻摁住,片刻之后,老者细细查看了应愫身下的伤处,紧皱着饱染白霜的眉头,撩起下摆匍匐跪在澜徽漓的面前。
      眼看此景,澜徽漓也不觉神色严肃起来,“庞爱卿,应丞相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庞御医苍老浑厚的声音中透出无能为力的感伤:“应丞相的身子如今亏损实在太过严重,身下前阵子被利刃碎瓷划开的裂伤本就不易愈合,如今可谓肌骨大伤,失禁之症老臣尚有几分把握,至于这瘫痪的下肢……老臣无能,愧对陛下。”
      庞老御医说完,苍老的身子伏趴在在澜徽漓的脚下,澜徽漓见他如此,心中仿若锤击,闷闷钝痛。
      庞御医是御医院里医术最高明的御医,服侍过三代帝王,性情耿直经验老道,连他都下此断言——
      澜徽漓心痛怜惜的看着应愫,托着他的肩腰将他揽在怀中,命庞御医去开药方,务必用最好的药。
      应愫看着澜徽漓眼中不似作伪的关心,估摸着适合此情此景的话,似讽似怨,“原来皇上还是关心月桫的,月桫还以为皇上不要臣下了呢。”
      澜徽漓听他所言,满眼的痛意,“月桫,你怎会如此想朕,朕何时心中没有了你?朕虽无能,却还是会尽力保全你的。”
      看应愫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澜徽漓紧皱着眉头,一脸的疲惫,“澜烨如今一手遮天,权倾朝野,朕与他相抗不得,不得已才将你送给他,也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啊!澜烨答应过朕,只要你乖乖应他所邀,纵然与你仇怨已深,他也不会害你性命。”
      顿了顿,澜徽漓叹了一口气,“明澜王一向游学在外,澜烨自小便极为护重雩渊,少时还曾救过他的性命,以他二人的交情,朕也不用为明澜王担忧。待明日早朝,你自请卸去相位,朕便将你带去后宫,从此朕与你不再烦忧那些俗事,你我二人双宿双栖,再也无须分离,你说好不好,月桫?”
      应愫无力的闭上了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容掩去嘲讽的冲动,轻柔的说道:“皇上说的是,月桫也想日日与皇上相守到老呢。到时候琴瑟相合,神仙眷侣,再也没有比皇上和臣二人更恩爱的了。只是……”
      应愫有些烦忧似得轻笼眉头停下话语,澜徽漓正听得舒心,不由得抬手抹去应愫眉间的忧色,道:“只是什么?月桫有话便讲与朕听,朕不愿见你面露惆怅。”
      应愫轻叹了口气,道:“臣是怕呐。”
      “怕?”澜徽漓轻瞟了应愫一眼,“朕这天下之主都在这里,你还有甚可怕之事?”
      应愫眼中笼上一层水雾,深深的看入皇帝眼中,“圣上,月桫是怕到时候安国侯一人独高,大权尽揽,对皇上和臣再无顾忌,到时候怕是再无神仙般的日子可言了。毕竟,如今月桫尚在相位,都能被安国侯糟蹋成半身不遂,只因圣上喜爱而留我残命,若是以后,一旦朝堂再无与之相异的声音,怕是……月桫性命轻贱死不足惜,月桫是怕往后圣上身边再无人可倚重……到时候圣上若有任何不测,月桫便是到了地下也难以安心!”
      “一人独高啊,”澜徽漓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哀戚,语气也沉重了许多,“朕最近不知怎的常常会忆起幼时的事情,小时候的澜烨一向乖顺,朕与雩渊便常带着乖巧的他一起玩乐。而澜烨的父亲严统领则教习我们武艺,严统领对待课业一向苛刻,澜烨最小,常常会受到严统领的责罚,而那时候,只要朕私下偷偷的哄哄他,澜烨很快就会笑起来。严统领多次救驾有功,父皇为他封侯,将他当异姓兄弟看待。后来澜烨救下雩渊,与我们两位皇子便更为亲密。父皇赐澜烨国姓,爱澜烨若亲子,希望我们三人也能够延续父皇与严统领的兄弟之谊。可惜皇家哪有真正地情谊可言,父皇当年爱屋及乌,哪曾为朕想过此时之危!曾经跟在朕身边的那个恭谨的兄弟,如今也容不下朕了。”
      澜徽漓追忆至此心有不忿的冷嘲道,“好在他心虽大,却实非吾皇族之人,纵然有了国姓,想要篡位,也要看这澜国的臣民承认与否了!”
      低下头,澜徽漓矛盾却又执着的看着怀里的应愫,似喜还忧:“甚好,月桫依然可以留在朕的身边。”
      冷意灌入四肢百骸,应愫心间颤抖,面上却不显分毫,他抬头回应了皇帝一个温顺而虚弱的笑容,便状似气力不济的合上眼眸,放空思绪陷入昏睡中。
      澜徽漓抱着应愫坐在床畔,一直静静的凝视着他宁和清美的睡颜,直到夜深,烛火猛然爆裂出一道火花,澜徽漓才从怔愣中回过了神,轻柔的放下了睡得香甜的应愫,澜徽漓抽身离去。
      应愫听到房门轻阖的声响,幽幽的睁开了眼睛。
      室内一片昏暗,应愫静静凝望着眼前的虚空,无声叹出一口气,为今之计,怕是只能从安国侯身上找切口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到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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