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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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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东来再次见到公孙小盐的时候,是在长安陋巷的一间小屋。
屋中被白绸素纱装饰得一派静穆,小盐白衣素裹,长发垂肩,跪坐在棺旁,垂头烧着纸钱。
其实公孙婉儿本就患了多种恶疾痼症,再加上长年恶劣的饮食和居住环境,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可以预料的,她终究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小盐回想着,那一日姐姐忽然像是恢复了清醒,她重又见到姐姐扑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久违的光彩。
姐姐抱着她笑,为她梳头,还沉静的听她说了很多话,直到她说到玉疾尘的死,姐姐才忽然平静的说我知道,我见到他了。她惊觉的瞪大眼睛,怀疑姐姐是不是又发了病。姐姐见她这付模样,笑着用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说傻妹妹,你不是相信因果鬼魂的吗,你怎么就不相信姐姐在梦中遇见了玉疾尘的灵魂呢?她问姐姐玉疾尘对你说了什么。姐姐说玉疾尘向她道歉,请我原谅他,其实我从来没恨过他,我只是后悔当初对他的伤害,无法原谅自己……其实我是爱他的,所以,现在我要陪他一走走了,小盐,以后你要自己保重,知不知道?姐姐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快快乐乐的活到长命百岁哟。
小盐握着姐姐的手,笑着点头说姐姐,我知道了。小盐刚说完这句话,忽然蓦的失却了呼吸和心跳,只是一刹那间,她眼前一片幽黑深邃,当她回复神智的时候,眼里突然涌出一片海似的悲哀,小盐突然间又有了那种奇异的预感,她知道自己是活不到长命百岁的。
公孙婉儿已经什么也看不到,她重又陷入昏迷,在白玉京楼焚毁的那一夜停止了呼吸。
卓东来走进屋里,垂头的小盐却忽然抬起了头,她没有听到脚步声,但她就是知道卓东来来了。
卓东来像是刚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长发散在身上,甚至还是湿的,再加上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脸,令人不禁怀疑他是冰川冷水中捞起来的僵尸。
小盐说:“如果你想杀我,现在就动手吧,请把我和姐姐葬在一起。”
卓东来瞳孔一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是不是?”
小盐的眼神忽然有一种明彻的光芒,那是挣脱了恐惧和牵挂的一种彻悟:“我知道,你想杀我,因为你怕我怀了你的骨肉,这样会让你分心,或者会被敌人抓住弱点。你对司马大侠十分忠诚,你把司马大侠当成了你的兄弟……我看到你的身上还有另一个灵魂的影子,你经常独自一人自言自语,你在和他说话……”
“住口。”卓东来震怒的扼住小盐的咽喉,如同狼擒住了白兔。
这个女孩子太可怕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那么了解他,从她的眼睛里,卓东来甚至可以看到另一个自己。
小盐非但已说不出话,连呼吸也蓦然停顿了,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卓东来放开了她,一双冷眼注视着她,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淡漠,冰冷。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也不要让我听到你的消息。如果你被抓住,我会救你,然后再杀了你,知道了吗?小盐,你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
公孙小盐怔怔的点头,似有些不敢相信,看着卓东来又恢复了那种无比娴雅的姿态,甚至还为姐姐上了香。
灵堂是祭奠死者的地方,而不是用来杀人的。
卓东来如是说,他尊重死者甚于尊重生者,即使是有深仇大恨的大敌,他也从不介意给予风光大葬。
他会把玉疾尘和公孙婉儿葬在白玉京一处无人知的废墟中,不筑墓不立碑,这样无论地面上怎样的苍海桑田,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小盐微笑着流出眼泪,直到卓东来在泪眼中消失在门外。
第二天,公孙小盐就悄悄离开了长安,从此再也有没任何人见过她。
司马超群也根本没有想起一件事,因为他已经说服了中毒的五百五十个人随卓东来乘舟出海设法解毒。毕竟蝼蚁尚且偷生,人又哪有不爱惜自己性命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受制于白玉京唯命是从了。
但也有另小部分人只因为爱侣或者亲人受制,才不得不妥协,事后深感自己的所作所为罪孽深重,便无意求生,只愿选一处深山大泽隐居,静待毒发。
司马超群也只有叹息,这些人中有他最敬佩的前辈名侠,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勉强不得。
卓东来已走了五日,司马超群却日益心神不宁,接到的飞使传书中说,船队已于两日前在东海的港口拔锚起航,但司马超群却隐隐觉得整件事有什么不对。
他派人去找神医叶氏,希望能和卓东来口中的这位神医好好谈谈,但派出去的人却回报说叶神医已离开长安,不知所踪。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司马超群自嘲的想。
“稀哩哗啦”一阵碎响,捧着茶盘的阿根竟失手把茶壶茶碗摔碎了一地,连滚烫的茶水溅上手脚鞋袜也不觉痛,只慌慌张张的边收拾边说对不起,老总。
“阿根,这水烫,一会再收拾,你先起来。”司马超群费了好大的劲才拽起失魂落魄的阿根。
然后他才注意到阿根已经瘦了好多,脸上两只眼眶深深陷了进去,显然阿根这些日子非但没好好吃过东西,连觉也没睡好。
这是几天的事了?一天,两天……东来出海的那一天……
“阿根,你实话告诉我,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阿根嗫嚅着,手却抖了起来。
“阿根,你还要骗我?你还把我当兄弟吗?你看着我。”
“老总。”阿根连身子也抖了起来,忽然跪在地上:“老总,对不起,卓爷吩咐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你,但现在就算要我死我也要说出来。”
天晴,无雪。
久违的阳光照遍古老的长安城。
一骑奔马迅若奔雷,驰出城外。
马上的骑士一袭白袍胜雪,正是最近名声鹊起的司马超群。
他一定要赶去东海,因为阿根对他说了实话。
卓爷特地请教过叶神医,君愁予配制的毒在短期内是无法可解的,而就算叶神医能研究出解药来,中毒的人也绝对等不到那一天。
卓爷就想了个办法,说能为那些人解毒,瓦解分化了白玉京的势力。但卓爷知道老总光明磊落,绝不忍心对付白玉京的人,卓爷为了杜绝后患,就特地命人买办了大船,又在船底做了手脚,令船出到深海便会沉没,将五百高手尽沉海底……
卓爷是为了大家好,那些白玉京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偷生怕死之辈,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样一伙人若是知道自己生还无望,老总,还有很多人都会遭他们毒手的。
船是阿根买的,阿根在船底掘了个大洞,用蜡封住,如果出到深海,大约两天就会沉没。
可是,阿根越想越不对,如果卓爷也死了,岂不是阿根害了卓爷?老总,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阿根该死……
司马超群没有听到阿根后面还说了什么。
他的心已沉了下去,就像沉入了冰冷的深海,将要窒息。
他仿佛已看到了卓东来的尸体飘浮在冰冷的海面上。
死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只有经历无数生关死劫,历尽磨难却依旧能活下来的人,才能有非凡成就。
东来,今后不论你是正还是邪,是忠还是奸,都与我无关,我只知道你是我司马超群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你绝对不可以令我失望。
十天后。
东海海滨,丽日当空。
司马超群沿海搜寻了十天后,终于在一个小渔村里见到了卓东来。
他没有让司马超群失望。
一边的渔民热情的七嘴八舌讲述着他们如何在海上发现因为风浪而迷失方向的卓东来,并把他从破损的小船板上救上渔船。
司马超群看着拥着破被窝在渔民家唯一一张草席上,微笑的看着自己的卓东来,一阵热意涌入眼眶,他使劲忍着。
“大哥,别来无恙。”
烟波浩渺,海天一色。
阳光照耀着沙滩,一波波的海浪喧哗着涌上海滩,留下了一地贝壳虾蟹,又欢快的退了回去,直至下一波浪涌上来,周而复始,永不疲倦。
两个疲惫的朋友互相扶持着走在沙滩上,眼前的辽阔海景令他们的胸襟不禁为之一畅。
司马超群笑道:“好风景。”
卓东来也跟着说了一句:“的确是好风景。”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奇怪,“阿根一定全部告诉你了。”
司马超群点点头。
卓东来停下脚步,看着万顷波涛,淡淡道:“我杀死了那五百五十个人,我算准了蜡融的时候,让大船偏离航向,我还藏起了一艘小船,在确定船已漏水之后,我离开了大船。他们没有发现我,因为我在他们的饮水中偷偷放了少量的君子香,而且他们本身所中的毒也令他们的警觉降低了。于是我成功了。”
卓东来语气冷淡,简捷明了,但司马超群却能想到在那艘杀机四伏的大船上,死亡的阴影那么重的压在心上,必须时时警觉刻刻提防,更要战胜自己的绝望和恐惧,保持冷静和清醒……在这样的折磨下,再精明的人都会被压垮崩溃,他无法想像卓东来是如何熬过那段日子的。
“在海上,我只靠着那叶小舟,无法控制航向,也不知道会不会真能遇到商船或者渔船可以救我。后来舟上的饮水和食物耗尽,我试着喝海水,结果却吐得晕了过去,醒来后,已经在渔船上了。”
卓东来迎着海风,嘴唇依旧留下了了干裂的痛楚:“你一定觉得我很残忍吧。”
司马超群道:“你已经尽力了,遇到那么大的风浪,你也没有办法,能保住性命活着回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已经很了不起了。”司马超群转身面对卓东来:“你是我司马超群最好的朋友和兄弟,又救了那么多人性命,我怎么会怪你残忍。”
大船只是遇到了风浪而沉没,所有人都死了,没有任何人想要他们的命。
卓东来听到司马超群的话,微微一愕,他看着司马超群的眼睛,依旧明亮澄澈,充满信任,卓东来真正笑了。几个在海边拣贝壳的女孩子,偶尔抬起眼,会看到那个清秀但总是很冷淡的青年男子,居然能笑得如此迷人,海风拂在面上,都似变得热了一般,令她们双颊绯红,慌又俯下身去拣贝。
卓东来仿佛听到海浪声中,回荡着一段流水般的琴音,高山流水遇知音,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义父流水老人弹奏着这一曲,讲述着千年前的古老故事。
从他遇到司马超群的那一年,这个故事就成为了他的理想,至死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