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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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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医院是市内一所年岁久远的三甲医院。同所有久远的事物一样,昔年的光华也蒙上了不薄的尘垢。楼层间灰黑的雨迹,是时间的划痕。不过老朽的身子,闪耀的内心,仍能吸引不少慧眼英雄。
D医院是E大的附属医院,廖吉的见习地点。
距离和一个陌生男人打炮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但是天气还是热的能把人的活气都蒸掉。
老一辈做什么都有灵气一说。他第一天找科教科走完程序就到消化内科报到去了,主任瞧见他,可劲说他‘有灵气’,开心地收下了他,像捡到宝一样。
廖吉觉得这一幕还是挺有戏剧性的,有灵气可能是说他很有做好医生的天赋吧。
星期一照例又是全院最繁忙的时候。主任带着住院小医生和他查房,并没像往常在二三病区停留,而是直接上了八楼。
廖吉之前只跟主任查过二三病区的房,贴贴病历里的化验单,奉老师的命给新病人查体,从没接触过八楼的病人。
况且在他眼里,八楼那一类的病人,只是一个单薄的名词的概念,没意识到他们也是实体。八楼的床位费一夜两千不打折。
主任带着他们去的是808,廖吉止不住要赞一句——这是公鸡中的战斗鸡啊。
他们鱼贯而入的时候,病人正在讲电话,脸侧向窗外。窗外晴空一片,几朵游云随意飘荡,做了明媚的背景。
廖吉听到那个声音,心就虚了好几窍。只担心‘国王长了驴耳朵’这件事就要抖出来了。他的咂舌,活活就像是有人把他的舌头拉到一米开外,等他要忘记了的时候,直接放手弹了过来。
病人打完电话,转过身来。
真是一件心漾,二见心惊。
彷徨的灯光是迷蒙的,如同彩色的薄雾,那人身在其中,迷离残忍的像妖娆的曼陀罗。
现在天光四敞,那个人又如同携一丝冷冽之气而来的雪莲花,花瓣上还袒露着洁白的冰碴。
看见他们,男人微微颔首。
“沈先生,现在感觉怎么样?”
廖吉一听见‘沈先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像弹簧一样跳起来。
他那天推开那扇纯黑大钢手柄把手的大门时,曾带着愤怒叫过一句‘沈先生’,然后就再没机会说别的话。
他的目光搜寻者床头卡,看到了到今天已有两面之缘的男人叫做‘沈浱’。
“挺好。腹部不痛了,也没有再呕血。”沈浱低低地回答哦,仿佛力气也给吐出去不少。
“那就好,昨晚已经禁食了,待会我开个胃镜,你去做一下,明确诊断,好制定针对性的治疗方案。”
“好。”
算是好病人,依从性挺高。
然后主任的手机就响了,是那首无比经典的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风的马林巴琴。
廖吉把他的目光光明正大地安放在主任身上,准备凝神细听。
谁知主任秒挂。
“楼下来了个急性胰腺炎患者,我去处理一下。沈先生是新病人,廖吉你留在这里,先给沈先生做体格检查。”
廖吉那声缓慢的‘好’正赶上送主任和主治医师出门。
他不得不转过头来对上这豪华病房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另一双眼睛。
那对眼睛双的很美。而目光就像任何一束看向第一次见的人一样,冷静,克制,观望。
廖吉挤出一丝笑,像手术台上的青蛙对拿着手术刀的自己微笑一样艰难。
“你好,沈先生,我叫廖吉,这次由我为你查体。”
“嗯。”惜字如金。
交流就像打羽毛球,有来有回。没接住,就要坏掉。接的不好,也叫人痛苦。
而沈浱的沉默像廖吉传达的信息就是他已经不记得他了。
廖吉简直就要喜出望外。每一个把心从悬空放到地上的人心情都会不错。他咧了咧嘴,引得沈浱朝他看了一眼。
廖吉浑然不觉自己笑起来会让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
“刚才你说不呕血了,那还有没有解黑便或血便?”
“没有。”
“腹部完全不痛了?”
“嗯。”
“下过床吗?还有没有头晕乏?”
“没有。”声音里透出一股子不耐。
廖吉忍不住蹭了蹭鼻头。不说抛砖引玉,才引出一块砖,这位爷就不耐烦了。
他俯身向前,解开了沈浱的衣服扣子。沈浱理所当然没穿医院的病服。摸上去丝质顺滑,大约是绸子之类。
廖吉盯着眼前风光,有些羡慕。脱衣有肉,穿衣显瘦啊。
形状美好的六块腹肌,紧致的皮肤,尽管由于近日生病,有些懈怠。
廖吉开始从右向左触诊。
一般来讲,男医生尤其是主任的手都饱满浑圆如稍细的擀面杖,在病人腹部揉面式触诊时有天下尽在我手的睥睨感。
而廖吉的十指细长而白瘦,骨节明显。触诊时一切尽在掌控的气势不足。触诊到胆囊时,廖吉叫了一声‘呼吸’。
沈浱慢吞吞地照做了。却不知为何,一张口就是急促粗重的呼吸音,好像哮喘的病人要压抑着不咳一样。廖吉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合并呼吸道疾病。瞧了瞧他严峻的脸色,就闭了嘴。反正主任待会会上来。
莫非氏征阴性,移动性浊音阴性。
他触诊腋窝淋巴结的时候,感觉沈浱轻微抵抗,以为是错觉,等他开始检查腹股沟淋巴结的时候,沈浱突然扫开了他的手,侧过身,裹了被子。廖吉怔住了。
“好了,你回去吧,你们主任待会过来就行了。”瓮声瓮气的,像从湿了的棉被套子里传出来。
廖吉有些措手不及,不明白沈浱怎么突然间就有些恼了,接着便依言出去了。
十点的时候,主任把他唤到跟前。“808的病人,陪床的现在还没到,你去推个轮椅,陪他去做胃镜。”廖吉就纳闷了,不想见的人却老是往一块搅是怎么说呢。墨菲定律就是这么强大,谁经历谁知道。
虽然医院的内镜室上午做胃镜,下午做肠镜,错过今天就要等明天,但是住得起八楼的病人居然连陪床的都没来,他跟沈先生还不是一般的有缘!
廖吉心里虽然不情愿,但是也无法推辞。
他从护士站取来轮椅,敲门进去的时候,沈浱已经正坐在床上,看向门的方向,显然在等着他。
“过来。”
这副等人伺候的做派,廖吉瞬间就不爽起来。
他还想起一句话:以他人病为己病。难道这就可以稍稍稀释他的不耐吗?不过劳而无功罢了。
廖吉推着轮椅在空旷的房间里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沈浱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颇为优雅地坐下,然后说了句:“走吧。”
廖吉对着他的后背翻了个大白眼。
内镜室在门诊大楼的三楼,和住院部不在一起。他们等电梯下楼的时候,从高层下来的电梯总是提示满载,即使没有,也容不下两人一轮椅。
等待大概是最令人烦躁的事情之一。越等他就对沈浱越有怨气,想把他一脚从楼梯上踹下去,直接滚到一楼。
电梯下到12楼的时候,沈浱撑着轮椅站起来了,说:“不用轮椅了。这趟没有满载。”
廖吉看他起来的时候猛地闭上了眼,应该是犯晕了,赶忙上前搀住他,然后听见了一句轻轻的‘谢谢’。
廖吉觉得他知道了自己刚才的想法,不禁有点汗颜,又因为想起他已经禁食12小时了,对他的眩晕有些愧疚,所以扶着他时用了最大的诚意。
进电梯的时候,估计沈浱晕的更加厉害,半个身子都靠在廖吉身上。他们离得很近,廖吉感受得到旁边人的带着虚弱的温热气息,充斥在眼前鼻间。他没有看着他,却突然之间觉得这个人也是可亲近的。
两幢楼间的走廊不长,他们缓缓地走着,周围的人来来往往,竟走出了隽永的感觉。
到胃镜室的时候,将开好的麻醉药喷在口腔,然后依医生的话左侧卧位躺在床上。嘴里塞进一个漏斗状的塑料壳,像马套的嚼子一样,廖吉把它称作‘防咬舌器’。
自此为止,沈浱仍然保持着十分的体面和优雅,不怒自威像帝王,到哪里都跌不了份儿。
接着廖吉一直盯着沈浱,关注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这种隐藏着担忧又好像找茬的关注匪夷所思又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意味。
他知道沈浱现在不好受。
胃镜线直径一厘米左右,从口腔喉部慢慢经过食管最后抵达胃部。喉部和食管的肌肉和腺体受了刺激,会痉挛和分泌液体。
不一会,就有口水从漏斗里流出来。沈浱的手紧紧地攥着床单,不让双手反射性的去拔管子。他的脸上从开始就标注着难看和隐忍这两个词。
廖吉看过不少的人做胃镜,有的人护士需要按住双手,才能确保顺利,反射性的动作人要控制住非常困难。在这种时候,人回到没有任何防线的一种原始脆弱。
胃镜管发现了两处溃疡灶,这时,沈浱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疼痛,身体也稳定下来。
当医生把管子抽出来,沈浱立刻就沿着床沿吐了,动作有些撕心裂肺,但是只能吐出些口水。
廖吉怕他尴尬,没直直盯着他,手插口袋望向别处。恰巧摸到面巾纸,十分自然地走到他跟前,给他拭了拭嘴角,因为那一瞬陡然而生的怜惜。
然后就觉得他这样做很唐突,沈浱也确实抬眼很很深地瞧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廖吉赶紧转移注意:“我去取轮椅来吧,你在外面先等一会。”
沈浱眼睛稍抬,蝶翼般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翳,直挺挺地抛出一句“没必要。”
廖吉也料到了他的答案。便走到他一侧,扶着他往外走。
快到病房的时候,沈浱突然转向他,脸靠的很近,“我饿了。”
廖吉被他靠近的脸震住,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饿了。”
“可是你得两小时以后才能吃饭。”
“我知道。陪床没来。午饭你给我买。”
廖吉真想冲着他的背影尽他最大的能力嘲讽一句:“哥们,咱们很熟吗?”可是他没有,他自嘲一句:“吼了就可以不买了吗?”
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廖吉才得空去吃饭,除了先前的胰腺炎,又进来好几个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一直倒腾到现在。他想起沈浱现在还饿着,看到菜也没空细想怎么搭配,胡乱指了几个,急匆匆地打包了两份饭带走。心想:打什么他就吃什么,总不至于还像小姑娘一样挑食。
他八楼的时候,敲了半天门,也没声响。跑到护士站问,被告知808的病人刚才有人来接,吃饭去了,下午回来。
廖吉有些恨恨:有钱就有特权吗,跑出去出事了,不要找医院!
拧开医生办公室的门,空无一人,他把饭丢在桌子上,瘫坐在椅子上,一上午的劳累疲倦现在在他身上宣示主权。
过了一会,缓过劲来,把饭菜一一摊开,摆满了大半个桌子,廖吉开始狼吞虎咽。
慢慢地就吃出了一点失落一点寂寥,很多空虚。
中午被放鸽子这件事,对他好像有点影响,又好像不该有什么影响,很多念头都是一念之间的事。这仿佛才是矛盾的开始。
那天沈浱让他带饭好像戏耍,所以他现在不想见到他。但他每天都跟着主任查房,所以不可避免地每天都要在沈浱面前晃悠一圈。索性他用不着说话,听着就好。主任询问完病情,自然转头就走。
一天他走最后关门的时候,回过头,从缩小的门缝里,看见沈浱的目光直直地盯过来——好像看了很久——令人一阵心悸不敢直视。他一个哆嗦,重重地关上了门,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这个每天一次,没到来的时候令他无比抗拒,走了一遭好像又有点心愿已了的慰藉。这种状态胶着了九天。
第十天的早晨,主任查完房说沈浱可以出院了,廖吉听了有点恍然的感觉,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很多天了。
差不多十点钟,廖吉拿了四份病历正要进医生办公室,在拐角处翻看,听见有人叫他。
“廖吉。”
他抬头,原来是沈浱,带着微微的笑意。接着低头瞄了一眼胸卡,他还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再见,廖吉。”然后就转身走了。
沈浱跟他说过的寥寥几句话,从来不用修饰,不用过渡,不用伏笔。
他向来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廖吉用劲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高大伟岸,风流倜傥,头发随着脚步在日光中起伏。再见什么呢,再见他就又要进医院!
他笑了笑,然后摇摇头进去了,还有新病人的病程要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