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梅》于九欢

1、（上）

　　满园芬芳，花红柳绿，蝶舞翩迁。
　　园中心一处凉亭中，一女子闭着眼躺于铺了金丝绕边藤席的软榻之上。一身月白色长裙妥帖地着于身上，脸上画了端正的妆容。四周立了六名宫装侍女，有两人跪坐于软榻之后，手执合欢扇向身前闭目的女子轻轻扇着风。
　　园中一时静谧。

　　这时突然有匆匆的脚步声由园外传来。
　　原本闭着眼的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直直望着那半掩着的圆门，平静无波的眼中随着那脚步声渐近慢慢涌上一丝期待，亦或害怕。
　　不过片刻，园门被人用力一下推开，古朴的大门发出“吱”的一声，女子搁于软榻扶手上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像是那一声砸在了她的心上。

　　园外闪进来一个身影，原是个微躬着背的老太监。这人步伐微有些凌乱地向凉亭跑来，进了凉亭就直直跪于软榻之前。
　　“陛下，太傅大人与凉国军队已到了城门外。”
　　元国女皇梁青玦朝四周的宫女摆了摆手，说：“都下去吧。”
　　“是。”宫女们向女皇行了礼，依次退出园外。
　　“接着说。”
　　跪于地上的人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女帝，心里暗叹一声，将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一封信双手高捧过头顶之上。
　　“这是凉国使者说要交予陛下的信，使者说凉国的想法陛下见信便知。”
　　梁青玦接过那封尚未启口的信，也不急着打开。
　　“你下去吧。”
　　跪着的老太监听女帝这样说，却心里一痛，再顾不得其他，头狠狠磕于地上。
　　“长公主啊！老奴知你心里难受，知你受了太多委屈。公主啊，你难受就哭出来吧！”
　　梁青玦看着眼前已是老泪纵横的人，叹了口气，从软榻上坐起，扶了额头上已磕得青紫的老人坐于旁边的石凳上。

　　这个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该是最了解她的苦痛的人了。
　　“陈叔，如今我已是元国女皇，一国在肩，不再是那个可以不管不顾的公主了。元国危难在即，我不能哭，也没有时间软弱。”
　　“可是，可是，这都不是公主的错啊。凉国进犯，先皇急火攻心而去，先皇后与太子自刎于皇陵中，把偌大一个江山置于公主肩上，公主可怜啊！”
　　公主看了看已哭得泣不成声的老奴，心中微苦，停顿了片刻问道：
　　“太傅……他还好吗？”
　　“老奴前去城楼，只远远见了太傅一面，面貌不甚清楚，但看着身体尚且康健，凉国该是未多为难太傅。”
　　“嗯……”

　　老太监见女帝未再相询，摇了摇头皱着眉离了园子。
　　想起前不久在城外见到的那本该风姿清俊的男子，如今却是清减了不少，发裳微乱，神色倦怠，想是受了不少苦，可这些又如何说与女帝听呢。

　　园中恢复了宁静，只剩梁青玦独坐于榻上，手握信封，看着园中繁花缤纷，出了神。
　　一样的景色，她已看了数年，如今却是不一样的心情。
　　短短几日，人生好似没了色彩。
　　父皇病逝前的怒火，大哥被母后一刀刺去时的不甘，母后自刎前的伤悲，但是每个人看她时眼里却都夹杂着歉意。

　　为什么都觉得对她不起？

　　手抚上心口，那里藏着一块白色玉佩，上面雕着朵朵梅花，精致而清雅，像极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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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云木已出京都半月有余，半月前他孤身一人快马加鞭赶至离京都不远的涂州。
　　原本在京都之时已听闻凉国兵强马壮，三十万兵马从元国北门齐城而入，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短短数月已逼近京都。
　　皇上派他作为元国使者前往涂州与凉国将领谈判。
　　可谁都知道，这根本是没有结果的办法。

　　元国以才情闻名诸国。名士风流，吟诗作对，赏花弄月才是元国的长处。若论兵力，纵是十个重文轻武的元国也敌不过一个凉国。
　　至涂州之后，亲眼见到凉国的兵马，沈云木才真正感到无望。
　　只见士兵一列列排得整齐，乌压压的满了整个涂州郊。军中充斥着肃杀之气，二十万人的战队却不闻一声，连战马都无嘶鸣。
　　阵前有一男子坐于马背之上，锦衣华服，玉冠束发，浑身散发着王者之气。

　　后来才知，那便是凉国太子慕容焉。
　　谈判结果与想象中并无二致，软弱的元国实在没有资本与狼一样的凉国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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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云木立于京都城外，看着屹立了百年的城门如今已斑斑驳驳，像极了这一国的气数。

　　一路跟着凉国军队走来，尘土已沾染上了那原本雪白的衣衫，六年前的状元郎失去了红绸白马的风采，一朝落于人下，像囚犯一样押解而来，清俊的面庞满是疲惫。

　　驻扎城外三日，沈云木才听说了近日皇城的天翻地覆。
　　那人一张张或是娇笑，或是气恼，或是害羞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最后却都化成了离别时眼中的担忧与不舍。
　　手再一次抚上挂在腰间的玉佩。
　　那人，不过一娇小的弱女子，需要人细心呵护捧在手上的明珠，如今国之将亡却被迫黄袍加身，她该是多么的孤单无助啊。
　　而自己，从未给过她的承诺，就像这快要湮灭的国家一样，恐怕再无法说出口了。

　　六年相伴的日子，就这么如水般而过。

　　“沈太傅，你作的画真美，教于我可好？”
　　“沈太傅，听闻大殿之上父皇夸你举世无双呢！”
　　“沈太傅，父皇赐我一对白玉梅，你留一个可好？”
　　“沈太傅，我……我倾慕你许久，你欢喜我否？”
　　……
　　“沈云木，我不逼你，我等你。”

　　四月的风带着暖意，飘于京都城外，又飘进了城内，飘入了皇城。
　　原本热闹的紫禁，如今几乎不见人烟，像是变作了一座死城。女帝遣散了宫女太监们，只剩几个年长些的不愿离开，似是甘愿埋葬于这坟墓之中。

　　暖玉殿内，门窗紧闭，殿内一片阴暗。燃了一夜的蜡烛终于烧尽，余袅袅青烟。

　　当第一缕阳光射进来时，坐于梳妆台前的女帝不觉轻颤了一下，像是从回忆中突然惊醒一般。
　　眼前的铜镜中映着一张年轻美好的面庞，只不过一夜呆坐之后，多了些许憔悴。
　　轻叹一口气，梁青玦拿起台上的粉扑试图遮掩眼下的青痕，再用炭笔轻描一对柳叶眉，失了血色的双唇微抿胭脂纸。再看向镜中，这脸已回复了往日的娇艳。
　　起身扶着桌边停了片刻，坐了一夜腿不知何时已然麻了。
　　稍好一些，缓步走向殿门口，梁青玦深吸一口气，在伸手打开殿门之前，瘦弱的身影像是灌注了新的生命，肩膀似是可以负担起这整个国家。

　　阳光顷刻间洒进了殿中，守在门外的老人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帝，一步跨出殿门，阳光射在她的金冠上反射出夺目的光芒。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人跪于殿前冰凉的地面上，匍匐行了大礼。
　　“平身吧。”
　　女帝目不斜视，一步步走下殿前一百零八层玉阶，一身红衣华服，坐上了停在阶下的雕龙的轿子。

　　抬轿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弱，终消失于宫门外。

　　“喳……奴才，谢陛下……”
　　一字一字地说完，老人抬首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