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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宿音 ...

  •   二、宿音
      “我还以为你会回来得晚一些!”白衣少主看着座下的蓝衣男子,平淡的语气中留有常人难以觉察的嘲弄。

      萧业俯首,仿佛浑然不觉对方话中的意思,道:“我留了叶郎在希明公主身边,她会没事的!”

      “没事?——一个作了牺牲品的人,如果是你,你会觉得没事吗?”他微细的双目泛过一层冷厉的暗光,“萧业将军,难道你就不能在她身边多逗留几天?”

      蓝衣男子久久不语,面色却沉寂得犹如广阔无垠的深沙,不见波澜,良久,那淡色的唇角吐出一句:“可是,宿音,它现在需要我!多留一天,会对军心不利。”

      白衣男子微微一顿,眼中却有一丝悲哀,低叹:“萧业啊,你心里装的永远都是别人,像你这种人,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心中的情绪仿佛被抽空了,面对那个一身蓝衣的男子,宛郁希冉似乎再也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来。他站起身子,走出轩辕宫的大门,负着双手,眼睛微眯,看着脚下一望无际的广漠。

      宿音,这个沙漠连地的都市,四季被炎热的太阳炙烤着,没有树,没有草,没有庄稼……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处大自然深层折磨下的宿音人民,与一颗颗抱着死亡也不向任何人低头的高贵之心。

      湫国来犯,这个沙漠之都犹如螳臂当车,连年的干旱,本已使这个贫弱的国度挣扎在死亡线上,如今加上战火连连,这个贫弱的都城,它又能撑得了多久呢?

      人间狱火,不过就此了!

      看着头顶上那终年烤得几近令人窒息的太阳,白衣的宿音少主,那双浑浊的眼睛,绝望之中却仍透着不屈。

      “你知道吗,湫国在你们出发的第二天退兵了……”希冉神色浓重,突然淡淡地道出一句。

      与白衣男子的表情一样,萧业的神色忽明忽暗,眼中带着忧郁。无缘无故,竟然全身而退。这对久驰战场的将军来说,比敌人明中大举攻城更令人担忧。因为你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来个背后突袭,而往往有些东西,总会出于人的意料、令人措手不及。

      萧业深吸了口气。

      “也许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好好地整顿一下宿音的军队……宽一些日子也好,挖井的高渗那边,我可以调一部分人过去。”他不想让他太担心。

      宛郁希冉也知道萧业是宽慰他的心,良久没有说话。

      “萧业!”宿音的少主语气突然变得很轻,“希明,她会恨我吧?”

      蓝衣男子抬起头,脑中蓦然浮现女子那张苍白的脸颊,噙着笑,正看着自己,那身华丽的衣着,正是她东上迁殷的着装,长长的裙摆及地,却宛如梦境般的不真实。

      “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一定能体谅你的处境!”他深深吸了口气。

      公主外嫁他国,已经多年不曾有过了,虽身处贫瘠之地,国人却能守着安贫乐道那份心,一直以来,鲜有向他国低下沙漠民族骄傲的头颅。

      而这次,却不得不把少主的唯一妹妹,——希明,远嫁迁殷,争取商忆的支援。

      两个男人终于不再说话。

      目前的局势,确实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彼此都心照不宣明白宿音的危机,然而有一个声音却是执著而清晰的:——不会有人会屈服!

      一抹略显佝偻的身影,犹如清风一般穿过殿堂。

      “萧业将军!”一身青色,银色长发及地的老人,看见他,面上的神色有掩饰不住的惊讶,然而表情只是瞬间,马上,那张粗糙黝黑的脸,当即恢复了平静。

      ——悬空大司命!

      少主的老师,宿音最德高望重的尊长。

      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老者的脸上浮现一丝慈爱,毕竟,那三个孩子,他是看着他们一起长大的。

      老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少主,在离宿音东去三十里地,发现水源!”

      轻轻的一句话,却当即使两个年轻男子都愣住了,目光中混乱的情绪慢慢在脸上浮现出来。

      如果真的有水,宿音,就得救了!

      可是。

      挖了这么久的水,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才出现呢?要知道,宛郁希明之所以嫁给迁殷王商忆,主要为的就是迁殷广博的水资源。

      不知是喜是悲,或是忧喜参杂,三个人缄默。

      终于。

      “去看看吧!” 白衣少主的脸色苍白,语气有些无力。

      萧业轻轻颔首,深黑的眼眸,有异样的光芒。

      朔漠连天,风卷着狂沙飞舞,直直扎着人的面颊,使得他们睁不开眼。即使是如此,工作的人们也丝毫不休息,望着那一个个深得几近地宫的洞,眼里执著的光芒,鼓舞着所有的人。

      领头的中年男子用铲子咬牙挖着地,一边用沾满泥土的手抚摸着土面,感觉地下的温度,然后再往相对较阴冷的地方在挖。宿音原本就是个极度缺水的国家,正因为如此,它人口的繁衍总是零零落落,几个月前,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湖竟慢慢开始变浅,人们惊慌恐惧地看着地面上残存不多的水源慢慢蒸发至上空,然后慢慢消失,却无能为力。在这种人心惶恐的日子里,战争却又迫在眉睫。湫国的人,总是喜欢趁火打劫……应该说是趁旱打劫!

      男子抹了一把汗,太阳仍旧高高地浮在空中,散发着它无与伦比的旺盛精力。东向望去,大大小小的坑,已经大约挖了三十几个了,虽然大家累了都在洞里休息,可却还是不断有人晕倒,甚至面临死亡的危机。

      “总领,又有人昏倒了!”有人突然叫了一声。

      男子一惊,扔下手里的铜铲,踏着稀松的漠土,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洞,因为距地面有些深了,所以他们干脆每挖一个洞就把它与其它的洞打穿,再在其中几处的洞口架上竹梯。
      从迁殷运来的竹子,因为燥热的荒漠地带不生长这种植物,记得那时还令人着实激动了一阵。

      “水,水……”躺在伙伴怀里,满身污垢的男子,头上缠着捆布,无力低声呼喊着。

      “总领!”看见瘦削高大的男子,从另外的挖洞里奔了过来,身后那个用身体撑住别人躯体的人轻轻唤了一声。只有他一人唤了他,其余的人默不作声,继续拿着手中的工具,挖着。每天都会有人昏倒、死掉,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退出这个与生命作斗争的队伍。

      每每有一个伙伴倒下时,他们只会擦了眼泪,拿着铲子,继续劳作。

      高渗总领隐约听到几个人沉闷的啜泣声,那些身着粗布、浑身带伤的人,硬生生扼制住喉咙里的哽咽,背对着他,埋着头,手中的铲子却挥得很高。

      “总……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已慢慢泄去,那个今年刚满二十的年轻人睁开眼睛,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那样的笑容,令高渗一阵心扯般的痛。

      男子过来,俯下身子,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哈伊!”

      “总……领!”年轻人张开干涸得已经脱皮脱得不像样的唇,失了神采的眼睛盯着虚空,“我……我怕,不行了!”

      “傻瓜!”高渗用力地攥紧掌中那只粗糙的手,“不许说这样的话,我们宿音的人民都不许说那种没骨气的话……”

      男子不语,从他眼里流露出的神色看出,对这个世界,他还是很留恋的。尽管这个世界,让人遭受了很多。

      “母……亲!”哈伊嘴里静静吐出了一个词,他的目光仍旧盯着虚空,那样充满爱意的眼神,似乎眼前真的有那个一脸慈祥的老妇人,正怜爱地看着他,唤着他的乳名。
      那个妇人,高渗是认识的,面颊上长着一块很大的胎记,但她看你的眼神却是温柔如水,犹如荒漠上的甘霖。哈伊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留下母子两人相依为命,饶是如此,那个勇敢的母亲还是把自己的独生子送到了战斗的前沿,——这个挖井的队伍中。

      他的母亲,或许,此刻正守望在某处,盼着儿子平安归去吧!

      紧握着的那只手,渐渐垂了下去,在高渗的手中,失去了常人的温暖。年轻人的目光终究还是渐渐成了死灰,那是失去生命的征兆。唯有那双眼睛,却仍旧盯着虚空,带着深深的眷恋,紧紧盯着空中的一点。

      死亡的眼睛,是有焦点的吗?

      他身后一直抱着他的人,年龄与他相仿,应该是很好的伙伴。他哭泣,眼泪顺着满脸灰土的面颊缓缓流下,慢慢淌到干燥的沙土里,瞬间便被那土层吸收了。

      “擦干你们的眼泪!”高渗总领直起身子,对着周围依旧举铲却在轻声抽泣的人们道,“把自己体内的水给沙地,还不若想办法得到水!”

      劳作的人们纷纷擦着面颊,咬紧唇齿。男子高大的身影直直立在沙漠之上,炽烈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影下一个影子,那影子里,还犹自躺着一冷硬的躯体。瞠着双目的脸庞,年轻男子的脸,却是一张已经死亡的脸!

      “啊——”

      宛如一头绝望的雄狮,愤怒的总领一把抽出腰间的宝剑,带着十二分的力道,将它一把插进土里。

      水啊水……

      究竟要挖到多深,为什么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却还是见不到半滴水的影子。

      顺着剑柄,一半的长剑已没入那片泥土地里,还是干燥如初。

      宿音的人民——

      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惊叫了一声。大概是因为高渗剑的力道太大,居然硬生生地把一丈开外那块巨大的岩石给震翻了。本挖洞过多,那块岩石下的土早已酥松,地下的土层一动,再也挡不住巨石的去向。泥土坍塌,人们慌忙地让开一个位置,任凭那巨大的岩石朝着下面的土壁滚去,那岩石原来的所在地,却是阴湿的一片。

      “总领,——那……”似乎是难以置信,仍旧抱着尸体的少年怔怔的,在场的所有人刹那间似乎都凝住了,唯有沉重的喘息声。

      那明亮的液体,终于开始慢慢流出地面,瞬间染湿了昏黄的沙地。

      高渗慢慢蹲下,手颤抖得伸向那一处亮晶晶的液体,轻轻的沁入皮肤,指间的凉爽直直穿透他的人,他的心。

      “水?我们挖到水了……”男子看着那一滩在阳光下还闪着耀眼光芒的液体,梦呓般地喃喃。
      …………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响起,却是笑声与泪水并存。

      总领突然猛地转过身子,从那人的怀中一把抢过已渐冰冷的身体,抱起他。

      “你看啊,哈伊,水啊,是水……我们挖到水了,你看见了吗!”

      然而怀中的人,却再也没有回应。耳旁唯有风的流动,拂动丝丝的长发。

      抱着对方的身体,高渗却慢慢地蹲下身子,那几不可闻的声音,或许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了。

      希明小姐为了宿音的幸福,已经远嫁到了迁殷。

      为什么人,总是在不断地牺牲……

      “这就是挖出来的水?”萧业用手轻轻沾了点被将士用桶一点点提上来明晃晃的液体,放在眼前,看着在太阳低下闪闪发光的水滴,沉重地吐了口气。

      那边的少主似乎正与总领高渗交代着甚么,两人的表情都极为严肃,风沙轻扬的另一边,是一具具被火热的太阳活活烤死的挖井人员,正静穆地躺在沙地上。他们的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白布,用石头压住四方的角,以防被风吹走。

      国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但听少主的意思,对这些人还是要厚葬。马上,这一具具尸身,就要进行仪式盛大的火葬,对这些死去灵魂的超度。

      沙漠里的民族对死去的灵魂拥有特殊的敬意。

      “不是只有战场才出现英雄!”银发及地,青衣的老人看着面前牺牲的人们,喃喃自语,随后,他回过头对着正一脸发愣的萧业,“将军,我们的希明公主也是!”

      “大司命……”蓝衣男子嘴角微微一笑,却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笑容,那嘴角轻轻勾起,一时间,给人凄苦的错觉,尽管他的脸上素来无喜无悲,凡事露出以大局为重的一面。

      老人沉沉叹了声气,手抚雪白的胡须,混沌的双目又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土地,神色突然有一丝复杂。照理说,这个荒芜的地方,竟然也能挖到了水,现在是迁殷的冬季,而在宿音,不知为什么,今年,却丝毫感觉不到冬天的临近,唯有炽热的日光,照耀在人的头顶。
      东边迁殷泅水河岸的堤,应该露出了不少吧。因为现在是落水季,不应该有汹涌澎湃的河水才对。

      “司命大人!”

      老者侧首,碰上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蓝衣男子转过身子,看着那一桶桶从泥土深处被抬上来的液体,突然问道:“湫国,为什么会停止进攻?”

      “这——”青衣老人黯淡的目光隐隐有什么在撩动,任凭他一生遇事无数,也猜不透这其中的意味。湫国,如果再持续围困他们多日,或派人来阻挠宿音的挖水队伍,那么,对宿音而言,将会是致命的。时值萧业将军护希明东上,这件事保密工作纵然做得很好,但仍旧难免百密一疏,那时,他们来进攻宿音,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然而,就在希明公主一队人马启程迁殷的第二天,所有围困宿音的军队竟像一夜之间全消失了般,在漠城三十里开外,唯有零星的柴火,表明那里曾经有大部队逗留过。

      “应该有原因吧!”至于是什么原因,悬空的目光一凝。纵然知识渊博,湫国的这步棋也竟是在他意料之外。

      “不过……湫国的盛光帝好像不是那种会主动撤兵的主,将军,你要留心!”

      萧业点点头,对这件事,他确实不可掉以轻心。

      蓝衣男子抬头,静静看着前方的汲水处,眼眸骤然微亮:“这水,是从东面流过来的?”他记得,那里曾经有一块大石,而大石指代的方向便是东方,那片朔漠的尽头,就是绿洲林立的迁殷国。

      “迁殷原本会为我们提供水源,度过这个冬季!”青衣的司命淡淡道,眉间却有一点疑虑。原本这水,是由希明公主的婚姻交换得来,现在,这场婚姻,好像已经失去它原有的意义,宿音已经在本土内找到了水,而让人把公主再请回来,显然已不可能。

      这时,身边的萧业静默,不知道他的心底在想什么。他突然走上前,一把提起躺在沙地上的铁铲,映在明亮的阳光下,背上肩,一声不吭地朝远方走去。

      “萧业大人!”一个武士模样的人想提醒他,因为少主与总领高渗还在商量着事,此刻,他如此独自先走了,总归是不好的。

      “算了!”青衣的大司命悬空摆了摆手,“让他去吧!”

      “可是……”武士有些惊讶。

      “没人会责怪他的!”老者扶着长须,一声清叹。

      广阔的沙土上,年轻男子扛着土铲,一个人默默走着。偌大的疆域,生命是如此的脆弱。风卷着狂沙拍打着他的脸颊,却也击打着另一种极深的东西。

      朔漠的上空,飘着淡淡的云彩,却澄静得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女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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