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楼静静

2、无

　　灰白的人头从窗户一跃而入，骨碌碌在船舱的地板上转了几圈，掉落在明洁面前，下颚裂开，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明洁咬住牙，目光直直注视向这颗头颅，突然她略微一怔。
　　这个头颅是假的。
　　——用橡胶制做而成，但手工到位，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她深吸一口气，把它轻轻拿起，对着自己，仔细地看。
　　昏暗的光线下，这个景象是何等诡异，——一个人双手拿着一颗头颅，与自己正对着眼睛看。
　　突然，一声细响，那颗头颅的眼睛居然刹那间流出血来，黑色的眼珠瞬间鲜红，明洁终于忍不住倒退几步，手一松，那颗头颅掉在了地上，顿时一股鲜血喷出，墙上一片鲜红，明洁衬衫的领口也被溅上一片。
　　一个黑色人影从窗口飞掠而过。
　　“谁？”
　　她已被这恶作剧搞得一肚子闷火，二话不说，拉开窗就追了出去。
　　对方的身影很灵活，刹那间就跑出很远，由于太急，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影一缓。
　　明洁飞步直追，作了多年的小偷，她速度并不逊色。绊住那身影的是一个钩子，上面还残留有对方的衣物。空气中，一股若有若无的尸腥味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向那个影子逃奔的方向。明洁皱起眉头，扯下钩上的碎布，放到鼻下嗅了嗅，果然有淡淡的尸腥气息。
　　她一直追到九号卧仓，这时，那个影子已经消失。明洁想也不想，纵身跳入。
　　九号仓房四个房间唯有一个房间有微微亮光，里面只有玉秋灵，她呆呆坐着，夏之羽的尸体躺在了床上，用被单覆住。
　　身着华丽的旗袍，这个原先看起来三十几岁的女人，此刻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憔悴不堪。一丝银发在她乌黑的长发中飘摆，显得异常触目。
　　明洁轻轻敲了敲门。
　　玉秋灵抬起头。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有戒备。
　　“我来找这东西的主人！”明洁手上，是条黑色的碎布。
　　玉秋灵刹那间脸色惨白，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明洁脸色平静：“昨日与你一起在甲板上的不是夏之羽先生，对吧？”她把手中的布条一摇，“而是这个人！”
　　玉秋灵冰冷的嘴唇露出一丝浅笑：“不错！”
　　明洁怔了怔，她终于明白欧野那句话的意思了。
　　“真正的夏之羽早在上船前就已经死了……”明洁目光转到那只掉了一块漆的箱子上，“而他的尸体就是藏在这个箱子里，被工人搬运上船的。”
　　玉秋灵面色此刻越发苍白，却没有反驳。
　　明洁继续：“因为东西本身的重量再加上一具尸体的重量，所以工人才会不小心把它掉落到船板上，当时夫人的心一定很紧张。”
　　玉秋灵当时的确颜态尽失。
　　“你猜得都很对！”玉秋灵神色黯淡，缓缓点头，银色的发丝被风吹起。
　　明洁深吸了一口气：“这么说，是夫人与这个人一起杀了你的丈夫，夏之羽先生？”
　　“不，没有……清宇没有这样做！”
　　清宇！？
　　明洁听到这个名字，那个女孩子，——那个戴着黑色框眼镜的冷漠女生，莫非她竟是……
　　玉秋灵感觉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慌忙捂上了嘴，目光中透露出恐惧，但片刻后，终于意识到有些东西再也无法遮挡住。
　　“清宇……她不会吸人血的！”
　　明洁已经明白玉秋灵的意思了。
　　那股隐隐的尸腥味，死亡的腥臭，只有幅度较大的动作之下才会散发出来，夏清宇很聪明，第一次碰到她的时候，身上的胭脂味掩盖了一部分若有若无的气息，在那个男子追去她离开的刹那，那股味道才开始在明洁的鼻下荡漾开来，可淡的稍纵即逝，仿若幻觉。
　　她动作幅度不大的时候，那股藏匿着的，似有非有的味道，根本不会有人觉察的出。
　　直到扑身奋力抓海鸟，还有后来的逃窜，那股味道才显现出来。
　　这样，就一一都对头了。
　　——一个普通人过于敏捷的身影；一直神出鬼没的黑色人影；今天房内的血色人头；明明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到了面前却只有玉秋灵一个……
　　这几天的夏之羽原来都是那个女孩装扮的，她个子挺高，穿上夏之羽的衣服，全身用黑色裹住，不是贴身之人根本无法辨认出。
　　仔细想来，明洁也确实没有见过她与夏之羽同时出现的场面。
　　然而，就是那个女孩，竟是食人的血灵么？

　　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陡然从衣柜里钻了出来，正是夏清宇。她满眼血红瞪着明洁，左袖裂开了一道口子，撕裂的布条就捏在明洁手里。
　　女孩原本姣好的面容因狰狞而扭曲，她双手放在胸前，对着明洁作欲扑状。
　　“不，不要，清宇！”
　　玉秋灵上前，一把拉住了这个疯狂的血灵。她回头，用哀求的眼神望向明洁。
　　明洁有些恻然，其实，如若玉秋灵不阻止，她很可能会被这个失控的吸血鬼撕得粉碎。
　　然而现在的情况好像倒过来。
　　“你要什么，如果我有的我全部给你，只要你放过清宇！”玉秋灵几乎是含着泪道。
　　明洁默然，瞬间的沉默，眼神一厉，终于把目光注视到桌上那块劳瑞金表。
　　然而，她却没有拿那块表，夏清宇的目光正满眼血红望着她，犹豫片刻，她把金表重新放回玉秋灵手中，轻轻颔了颔首，迅速走了出来。
　　然后，她在自己的房间一直呆到下午六点钟。

　　七
　　昏暗的仓房里，两位美目如画的少年。
　　明洁抱着双臂，黑色的帽子压得很低，她右手有一缕乌青，那是被欧野强行拖来的结果。
　　白色西服的欧野坐在华丽的大沙发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玉秋灵单独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那一张证件，表情一变再变，从惊讶，惶恐，再到后来慢慢归于平静。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摇头：“其实，整件事的缘由，都要从一份神秘的遗嘱说起。”
　　玉秋灵神色凝重。
　　“三年前，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我的丈夫，夏之羽偷偷立了一份遗嘱……该遗嘱的内容是三年内他若不幸死亡，夏家的所有财产将归我所有，否则，我将一无所有。”
　　玉秋灵说着，把一份黄色的文件轻轻放到桌上，正是那份奇怪的遗嘱。
　　“他没有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是两年之后，从一个客户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情。”
　　“外表风光的夏之羽，是天津著名的古董商。”玉秋灵突然把目光转向虚空，“其实谁也不知道，几乎三分之二的生意都是我做成的。自进入他家门后，夏家很多事务都是我管理的。”
　　玉秋灵暗压住激动的情绪，缓缓摇头：“他无权这么对我……若不是我，这个夏家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跨了。”
　　这时明洁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玉秋灵，淡淡道：“于是你怀恨在心，就在三年内杀了他！”
　　玉秋灵微微一顿，猛烈摇头：“不……我没有那么做，我没有，清宇知道！”
　　“实事根本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她继续说道，“知道这件事后，我确实很痛苦，清宇也看在眼里，她也确实冒出要杀了我丈夫的念头，但事实上，她不敢。”
　　明洁的眼睛眯起，回想起今天凌晨的那一幕，那个女孩满眼血红，愤怒之中，明明暗藏着强烈的绝望。
　　也许，她是意识到危险临近，想用她的方式保护玉秋灵吧。毕竟，如果血灵真的要动手，自己怕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清宇是我收养的一个孤儿，但很不幸，她小的时候曾经被吸血鬼咬过！”
　　“那其实她并不是真正的吸血鬼！” 欧野修长的手指放在腿上，神色平静。
　　玉秋灵点了点头：“正因为如此，我没有把她带回家抚养，而是把她放在一个特殊的教堂，不让她碰带血的东西。但她有时会自己偷偷抓小动物的血来吸。我丈夫有心脏病，就在清宇偷偷溜进我家的那一天，他心脏病发作了，佣人刚好都不在，于是，他就倒在了地上……”
　　玉秋灵说这话的时候，不带一丝感情，显然，她内心也一定恨着夏之羽。
　　“为了生意，我们封锁了消息。两天后我们上船，走之前，为了减轻尸体的重量，我让清宇吸干了他的血，然后，把她装扮成夏之羽的模样。我想带她离开天津，因为那里她呆不下去了，自那天偷偷从教堂跑出来后，她就被专职的猎手注意到了。”
　　“不错！”欧野这时突然神秘地笑起来，明洁莫名其妙，突然他俊美的脸微微收敛，“——我就是那个猎手！”
　　玉秋灵与明洁双双错愕。明洁瞥了一眼他的左手，中指上奇异的戒指刹那间变得很惹眼。
　　看见这东西后，她就感觉到那有可能会是种武器。那夜看见他熟稔地摘下白手套翻动尸体的刹那，她就不相信他是一个单纯学美术的人，却不料，欧野身后的背景，比自己原先想象的还要更深。
　　“只不过上船前接到了临时任务，要我拿夫人你手中的那块劳瑞金表！”
　　“原来是带着双重任务来的！”明洁冷笑。
　　“可以这么说吧，小姐！”他故意把 “小姐”这两个字喊得格外有神韵。
　　“皇家警察？”明洁瞥了眼那张红色的证件，白了眼，“不可想象！”
　　“因为父母的缘故……”欧野无奈地耸耸肩，“人在逃避的时候最好用件外衣罩着，不至于太明显。”
　　玉秋灵对他们的对话像根本不关心，她的心思全部集中在手中那份证件上，可以判定的是：这份督察证决不是冒充的。
　　她从怀中拿出一块镶有红宝石的金表，眼神黯淡：“拿走它可以，不过它似乎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好运。”玉秋灵把劳瑞金表放到桌上，突然，她的动作有些迟缓，目光中透出一丝惊异，直直看向手中那块金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欧野瞥了明洁一眼，优雅地一笑。
　　明洁当作没看见，把头转向窗外。
　　这个人，还真不简单，不管是当外衣用的皇家警察，还是什么吸血鬼猎手，都是深藏不露，让人措手不及……不过幸好，她明洁也绝不是傻瓜。
　　黑色的帽沿下，明洁的嘴角突然泛出一个笑容，美丽透着毒意，宛如天使与撒旦的混合体。
　　一张苍白的脸从帘幕后探出来，惊疑不定，是夏清宇，褪去了几日前的冷漠，剩下的却唯有恐慌。

　　晚上，明洁的心情难得的好，她双臂倚靠在栏杆上，迎着海风，风吹着一撮帽沿下探出来的发丝。
　　“你好像很高兴？”欧野斜睨了她一眼。
　　“你同意放过夏清宇吧？”明洁却答非所问。
　　“但愿这不会是一件令我后悔的事！”欧野点了点头，“至于夏之羽的死，我已经通知验尸官，如果的确因心脏病而死，那玉秋灵跟夏清宇就是无罪的。”
　　就在这时，一个人走过来，明洁认出正是上次偷拍他们的摄影师，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笑着问是否日后将照片寄给他们。
　　“你没事吧？”欧野注意到他虽然笑着，但笑得却很不自在。
　　“没什么！”那人摇了摇头，“只是几天前丢了件东西！”
　　欧野有意无意看了明洁一眼，却最终没多说什么，只是留下了自己的住址。
　　明洁朝那个小伙子笑了笑：“我的就送给你，当作纪念吧。”
　　自然，她万万也不会想到，一个月后，这份纪念的照片竟成了自己通缉令上的头像。

　　八
　　后半夜，明洁收拾行李，偷偷放下了救生艇，秘密离开了这艘“巴拿马”号轮船。
　　第二天早上，轮船即将到达香港，欧野拿出那块劳瑞金表仔细观察，却大惊失色，那块重量与外观极像的仿冒品，在黑夜的映衬下，几乎骗过了所有人。他急忙跑进三号仓房明洁的房间，一脚揣进去，却已是人去楼空。
　　几日后，一个蓝色西服的美貌少年出现在广州。
　　经过验尸官的鉴定，夏之羽真是心脏病死亡后才被人放干了血，玉秋灵继承了夏家所有的财产。
　　明洁手指轻轻摸着那块劳瑞金表，嘴上含着一根野草，露出一个邪气自得的笑。
　　欧野是做梦也猜不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偷偷把金表换了的。
　　其实那日孤身追入九号卧舱，金表就已偷梁换柱。她可不是那种上手的东西又乖乖还给人家的人。而那块仿冒金表真正的主人，相信他此刻心中也已有数，——就是那个给他们拍照的摄影少年！
　　玉秋灵因为思绪烦乱，注意力完全被清宇吸引，根本不会觉察到，待到发觉异样时，怕欧野对清宇不利，也就将错就错，把假的表交给了那位香港警司。
　　至于那位被吸血鬼咬过的可怜小姐——明洁闭上眼睛，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倒霉的孩子，愿上帝保佑她！”
　　一个月后，一幅通缉令帖满了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
　　通缉令上的少年，有一张天使般美丽的容颜。